陈冬储偷着找过陈春耘,陈春耘住在鲁王府,平日里几乎见不着鲁王。
“哥,你是要铁了心出海,咱家怎麽办?我除了打算盘别的也中用,咱家的生意……”
“我着急出海,一个是要为大晏搏一个天下。你也知道,目前所谓的海运,诸国‘朝贡’,说句不敬的,就是花钱赚吆喝罢了。单是给倭国国王的王后的赏赐,铜钱就超过一万五千贯。倭国人自己都说,没有大晏给的铜钱,他们自己都要过不下去。然而海盗少了没?别说都是大晏人,海盗骨干可都是倭国大名支持的。吃碗面反碗底,有屁用。再一个,如今大晏十大商帮,晋商徽商自不必说,洞庭商帮垄断北方丝绸,齐商垄断南方棉花棉织和北京的饮食。湖广商人把六陈铺开到浙江广东去,粤商不说你也懂,和闽商干的就是走私。你倒跟我说说,哪有咱们家的容身之地?”
陈冬储默然。大晏很大,与世界比起来,又太小。在大晏里斗,和出海搏一个出路,陈家儿郎大约是要选后者,他们祖先遗留在骨血里仿若滔天巨浪的野心,合该在远洋咆哮。
“最后。”
陈春运压低嗓音,脸色凝重:“大晏的商税太高,各路关口都是剥层皮。我原想着,劝摄政王降低关税,现在看来,是我天真了。这朝廷哪是摄政王自己说的算的?我上了几回朝,算是明白了。泾阳党也不是什麽‘清流’,合着和咱们是一条道的,拼死要减商税。宣庙时商税才八万两,先帝成庙商税可都四百多万两了,摄政王能放过,其他老臣也不会放过。咱陈家出身不显赫,这些年低调惯了,朝廷里也没人。空有钱,就是别人眼里养肥待宰的鸡。摄政王如今眼里有陈家,咱家就算有个助力了。今后海外商贸是必然的,然而咱们家有摄政王,难道不能挣个‘商帮’出来?”
陈春运一直有野心,陈冬储没想到这麽大。他只是心疼兄长此去兇多吉少,只是富贵险中求,没有比陈家人更明白这个道理的了。他握住兄长的手,再不多言。
常朝上,摄政王提起出海事宜。
李奉恕胡闹,何首辅可以当没看见。李奉恕收拾官田,何首辅忍了。李奉恕要出海,何首辅忍到头了。
他在常朝上厉声质问李奉恕:“例如郑公下西洋,与国究竟何益,臣下实在不明!”
摄政王道:“太宗威加海内,如何无益?”
何首辅道:“殿下,郑公下西洋声名赫赫,厚往薄来赚个威名。殊不知一次所费便是国库四五年税银,这还没算沿途所赠所送之挥霍!各国所谓‘朝贡’补不上国库亏空一角,一旦停止‘赏赐’,这些国家便连‘朝贡’也没有了。这威名便是民脂民膏民血民肉喂出来罢了!殿下你想要这样的威名,臣下不能茍同!”
字字诛心的话响彻皇极门,何首辅忽然跪下,身后跪了一片,陈春耘没跪,直挺挺站着。他根本算不上“官”
,只是个“吏”
。本来没资格上朝,这次只是摄政王预备让他奏事罢了。
摄政王纹丝不动,陈春耘往前一走,大声道:“臣有事要奏!”
有人嘲笑道:“竖子无非是个吏,你也配称臣!”
陈春耘没理睬,大声道:“陛下,殿下,臣有话要说!”
摄政王道:“讲!”
陈春耘道:“臣自知绝无郑公魄力可代天巡视威福并赐。臣出海,既不要宝船也不需备赏赐之物,臣只要有船出海即可。厚往薄来不对,薄往厚来更不对,我大晏,要的就是个有来有往互通有无!”
有人道:“大晏物华天宝,需要什麽来?”
陈春耘冷笑:“侍郎家里的珐琅自鸣钟,石膏裸`女像,泰西春宫图,都是哪里来的?”
陈春耘道:“殿下也知道,马铃薯玉米皆是墨加西亚而来,此两物耐寒耐旱,徐文定公当年的《农政全书》详细有说,若是推广起来,必能缓解粮荒,抚慰饑民。这些东西非金非银,却于国有大益!何首辅有句话说对了,太宗皇帝便是威加四海,有何不对?连小小泰西西班牙国王都能叫自己‘地球之王’,大晏因何退怯?夷人可往,大晏因何不可往!”
何首辅道:“大放厥词,说得好听。海上风浪兇恶,你若不带护卫不乘宝船,折在海上,损失又得是朝廷罢了!”
陈春耘道:“陛下,殿下,臣完全不能做任何保证,当年张骞通西域,怕也是下了必死的决心。如果武帝退怯张骞退怯,大汉便只是没有西域都护,现在没有大晏西北罢了!臣只是不想替大晏惋惜,千百年后的后人替大晏惋惜!”
何首辅道:“陛下!所花所费,您打算从哪里出?摄政王殿下,臣知道您胸有沟壑,要扩军,要练兵,要救灾,要招抚饑民。臣直言,国库里的钱,就那麽些了!”
摄政王看他们吵了半天,忽然笑道:“民间有句俗话,诸位卿听说过麽?”
他慢条斯理:“钱是孬种,越花越涌。”
谢绅传回第一份文书。王修看了,就着炭盆烧了。他紧紧身上的大氅,起身开门,问廊下的仆人:“殿下呢?”
那人小声道:“殿下沐浴去了。”
王修穿过缠着枯枝败藤的缠枝回廊,阳光影子在他身上忽明忽暗交替。鲁王府房檐不高,院子却修得敞亮。有个浴房,和烧地龙的炉室连着。王修看浴房外面站着侍女,问道:“殿下在里面?”
侍女躬身一福,接过王修的大氅。王修推开门,氤氲着水的热气微微从里间的门蒸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