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奉恕沉默。
王修继续:“不要看中书省现在门前冷落车马稀,大小奏报文案全部都在。我没事儿爱翻个东西,就刚好翻到对周烈的调令。他那个级别的将军擅自入京可视同谋反,内阁批準的。”
“何首辅?”
“不是,刘次辅。”
李奉恕拈起筷子夹块蹄子给王修:“费心了,吃肉,补补。”
王修有个过目不忘的本事,从小买不起书本生背练出来的。一般而言“过目不忘”
只是个恭维,王修却是真的看过便记得一点不错。李奉恕拿着酒杯看王修鼓鼓脸啃蹄子,咯吱咯吱津津有味。
伙计上菜,光看李奉恕,担心他没钱结账,直着嗓子:“您的菜齐了!”
李奉恕看他一眼,伙计腿肚子一转,立刻退出雅间。丰富的经验告诉他,不要得罪这位爷。
王修吃东西时最幸福,弯着眼睛笑:“俩乡巴佬。”
李奉恕向后靠在椅子上,星鹤楼的椅子比他王府的还舒服点:“一脸油。”
“知道啦知道啦。”
这顿饭从下午吃到晚上。王修拼着撑死把菜吃得七七八八,抱着肚子不会动了。李奉恕没怎麽吃,喝得有点多。这一桌吃了三两,王修还想把残羹剩汤打包。李奉恕扯着他往家走,两个人像是寻常的醉汉踉踉跄跄的。
看来他是够低调,京城里传得宛如董卓再生的摄政王竟然没啥人认识。还好京城不搞宵禁,两人互相搀着摇摇晃晃地溜达。
溜达一会儿王修眼尖,忽然道:“那个不是周烈?”
李奉恕眯眼,不远处犄角的馄饨摊上坐个人。背对着他们,高大的个子在昏暗的小摊灯笼光里缩着。馄饨是个好东西,一大碗热汤。虽然实料不一定多,但即便是热水喝了也能御寒。
李奉恕上前拍周烈。周烈回头看他,笑笑。手里捧着一碗清汤。馄饨都吃了,汤也得喝了。
李奉恕道:“去我家吧。”
周烈一扬眉:“你家在哪儿?”
李奉恕道:“不远。去一趟吧。我请你吃肉。”
王修作证一般点头:“他家的确不远。而且他很有钱。”
周烈抿了一下嘴:“你真有意思。也不问我是什麽人。”
李奉恕道:“我知道,你是昭武将军。”
周烈道:“我惹了很大的麻烦。你离我远点。”
李奉恕道:“我帮不了你。但是我可以自保。”
王修又作证一般点头。
周烈打量李奉恕,仿佛在慢慢回想自己认不认识他。确实不认识。他很多年没有来过京城,八成成帝的鬼混飘在他眼前他都认不出来。
军官地位很低,因为他们似乎随时都能造反,可是真造反的军官寥寥无几。
周烈摸出几个铜子给了馄饨摊老板。他站起来,笑道:“行。你有钱就行。我食量大,怕吃死你。”
他也的确是饿了。馄饨灌个水饱,很快就没有了。三个人穿过灯火辉煌的夜市,一路往西走。越来越西,巍峨高大的宅第耀武扬威地盘踞在京城的西边,像是一群庞大的野兽,一幢比一幢危险。东富西贵南贫北贱,周烈统共没来京城几次,东西两地更没怎麽涉足过。他蹙着眉,四处张望。
王修道:“我们是人贩子也不卖你,谁买啊?”
李奉恕咳嗽一声。王修曾经很长时间处在一种“活不下去大不了马上就死”
的状态,所以人生观一向很散漫随意,圣人言都救不回来。他不怕摄政王,也不怕给他穿小鞋的同僚,更不会怕一身血气实打实手上有人命的周烈。在山东的时候李奉恕撞见过王修光着屁股往头上倒井水沖凉,整个人白白一长条。平时穿上衣服人模人样的,脱了衣服两排肋条。那时李奉恕第一次见如此骨感的人,吓了一跳。王修大约整个人都被饿怕了,和他窝在王府吃了六年愣屯不下膘——李奉恕心里一酸对王修就格外宽容。饑饿就是如此直白地勾起人同情心的由头。要是王修是那种对花流泪对月吐血的,李奉恕倒不会多看他一眼。痨病传染。
李奉恕伸手拍拍周烈的肩膀:“别介意。他嘴上从来没有把门的。”
周烈叹气:“实在是没来过这里,白天来还能看看景。晚上来可惜了。”
晚上不开正门,大承奉率领几个仆从一路挑着大灯笼等在侧门。周烈擡头看了看那高耸的大门,上面有个牌匾,简单写了一个字:
鲁。
他转过头看李奉恕,李奉恕并没有看他,撩起前襟擡腿进去了。王修很实在地说:“他就是摄政王。”
然后学李奉恕,豪气地拍周烈。
周烈收了笑,默默不做声。李奉恕也并不在意的样子。周烈一进大门就闻到股熟悉的味道。
葱?
他眯着眼逡巡一圈,发现的确是葱。到处都是葱,一堆一堆,一捆一捆。他震惊,他没想到摄政王府里面居然是这样的。大承奉也没料到王爷还带了人进来,满地的葱让他发窘。
“厨房有肉没。”
“有……有。酱好的牛肉,预备明天冷透了切片拌葱。”
“都拿来。葱姜蒜切丝,顺便做点葱汤。”
“……是。”
大承奉领命去了,仆从们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当灯柱子。葱汤是摄政王发明的,把葱细细切末,炒茶似的炒,炒脆了和上盐起出来晾着。等想喝了烧一锅开水,挖两勺子“葱茶”
,再根据个人口味撒点香油或者胡椒粉。
几个人在西厅坐了,寂寂无言。等那一锅牛肉上来,周烈忽然也顾不得许多。
他是太久没吃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