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依旧是刚才那样平静的表情,“那样也许您的朋友们就能在巴黎再搞一次公社了,这一次或许他们能成功。”
“可这意味着很多生命会无谓地被消耗掉。”
“拿破仑曾经对路易十八说过,‘您不必考虑回法国,除非是踩着十万具尸体’,您看,在政治这个游戏里,通用的货币就是鲜血和人命。从1789年到现在,我们换了三个共和国,两个帝国,外加两个王国,哪一个政权不是建立在尸体和鲜血之上的?您和您的朋友们想要掌权,可你们唯一的机会,就是等到法兰西的社会秩序彻底崩溃,人民彻底绝望的时候一个即将溺水的人是会抓住任何扔在他面前的绳子的。”
“您说布朗热将军不是拿破仑,这一点我同意。但1815年的时候,拿破仑不也为了自己能够接着掌权,从厄尔巴岛跑回来复辟吗?他那时候可完全没有考虑到法兰西已经疲惫至极,急需要休养生息,正相反,为了希望渺茫的复辟,他在滑铁卢又抛下了几万具尸体,让法国在维也纳和会上签订的和约苛刻了一倍!对于当权者而言,国家和民族不过就是陶器匠手里的黏土,凭自己的心意想要捏成什么样就捏成什么样的如果您连这一点都不明白,您这辈子恐怕也当不了权了。”
“我原本以为您刚进议会几个月,应当还保留着一些基本的良知的。”
克列蒙梭的眼睛像是要往外冒火星,语气听上去也十分不满,“但看来我是想错了,您堕落的程度简直就是自由落体。”
“在政治这个行当里,良心是个奢侈品,我维持不起。”
吕西安想起阿尔方斯之前对他说的话,阿尔方斯似乎从来都没有说错过,“既然迟早要抛弃掉,那么不如趁早。”
“您可要当心呀,”
克列蒙梭伸出一根指头,他脸上的表情带着威胁,“您掀起的是一阵难以预计的浪潮,等到浪潮退去,谁知道您会被冲到什么地方去呢?”
“许多人这辈子,要么没有胆量,要么没有机会,因此他们连冲上浪尖的机会都没有,与他们相比,我已经足够幸运了。”
吕西安说,“布朗热将军也许是个像您说的那样的蠢货,但他有上千万人的支持,这样的支持能把笨蛋也洗刷成天才的。无论他把法兰西民族带向何方,这也是法兰西人民的选择,而他们自己也应当承担一切后果。”
“您跑来对我进行一番道德说教,是不是因为您自己不愿意承担自己判断失败的后果呢?您自己的党派在关于布朗热将军的问题上都不同意您的看法,您是不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犯了错,所以才到处说那位将军的坏话啊?”
这番话显然激怒了克列蒙梭,他用混杂着愤恨和不屑的眼神上下扫视了一番吕西安,随即就闭上了眼睛,将脑袋靠在座椅靠背上,摆出一副不屑于再和对方多说话的样子。
马车此时已经抵达了第十八区,吕西安从这里朝外看,与光鲜亮丽的香榭丽舍大街或是名流云集的圣奥诺雷大街相比,这里的一切显得都是那样寒酸。街道的两边都是三四层的公寓楼,墙面被煤灰和泥土包裹上了一层灰黑色的壳,上面还有些白色的印记,那是燕子一类的鸟用粪便在上面留下的标志。人行道上,穿着粗布衣服的工人和职员们,像是蚂蚁巢穴里的工蚁一样爬行着,他们是这个社会里的大多数,而就像工蚁一样,他们存在的目的就是被尽量地榨取价值,而余下的残渣就被抛到一边去自生自灭。
这里就是克列蒙梭的选区,看着窗外这些因为生活的重担而麻木的眼神,吕西安一点也不意外在这样的选区里当选的无论是左派还是右派,都是些极端分子。温和派只想着维持现有的秩序,可这些人就是在现有的秩序下受苦受难的一方,那些温吞水一样的观点吸引不了他们,就像吃惯了重口味食物的人吃不惯清淡的菜肴,只有那些极端的观点才能够在这里生存下去。
这些街区,自从中世纪以来,就是巴黎这个沸腾的锅炉当中爆出的动乱之火的策源地,当这些人走上街头,用家具和铺路的砖石筑起街垒时,就意味着革命到来了。与低矮破败的房屋相比,这里的街道显得不成比例的宽阔,其原因正是为了方便政府军镇压革命,那位巴黎大改造的设计师奥斯曼男爵不是说过吗“炮弹可不会拐弯!”
宽阔的大街无法平息革命的火焰,这烈火如果烧向国内,就是另一场革命;如果烧向国外,就意味着又一场战争。或许人们并不在乎什么政治思想或是权利,他们只是想要泄一下自己的愤怒而已。
马车停在一座临街的两层小楼前,这房子四四方方,是那种巴黎郊区常见的住宅,小资产阶级的商人们在退休之后就大多搬进一座这样的住宅里,最后在这棺材形状的房子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房门上挂着一块黄铜的牌匾,上面写着“乔治克列蒙梭医生议员诊所事务所”
。
“这是您的办公室吗?”
吕西安朝睁开眼睛的克列蒙梭问道。
“一层是我的诊所外加议员办公室,二层是我的住宅。”
克列蒙梭推开车门,“我本想请您进去看看,但恐怕这样的地方入不了您的眼,所以我就在此说再见了。”
他跳下马车,“无论如何,还是感谢您带了我一程。”
说完,他不等吕西安回话,就将车门关上了。
吕西安看着克列蒙梭走上房门前的台阶,他的外套有些旧,裤腿的下摆上也沾着泥点子。他走到门前,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门,随即消失在了门里。
“难道他真的是个道德主义者?”
吕西安在心里问自己,“我以为这样的人物在政治场上早已经像猛犸象一样灭绝了呢。”
吕西安敲了敲马车的前壁,让车夫开车,他决定找人调查一下克列蒙梭先生,看看他是否像他自己声称的那样清白。
第79章吹哨人
为舆论所广泛关注的上塞纳省的补缺选举,于八月的中旬如期举行,观察家们原本认为共和派将在这里轻松获胜自从1864年起,这里还没有出现过第二种投票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