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裕“唔”
了一声,从床上起来,扯了件明红色的外衣披上,“难怪有点饿了。”
“刚好去吃年夜饭,好久没来侯府蹭吃蹭喝了,不知道徐娘的手艺有无精进。”
裴裕系腰带的手一顿,“殿下不去参加宫宴?”
“皇上病情反复,国家财力衰微,各类祭典宴请自当一律从简,皇家宫宴无非就是花天酒地、载歌且舞,铺张浪费、百无是处,孤取消了。”
杨淑一副云淡风轻的口吻,实则于辞旧迎新的岁末,在宫内掀起了一场摧枯拉朽的大清洗,向多名太监宫女发放完最后一笔俸禄外加一点节庆补贴,杨淑便让他们出宫另谋生计。被解职的太监中,皇上身边曾经红极一时的刘公公赫然在列。
刘公公泣不成声:“殿下,奴婢自认对皇上一片忠心,天地可鉴,侍奉皇上的这些年,兢兢业业,从未出错,承蒙皇上厚爱和提携,才有了今天的身份和地位,此份大恩,结草衔环也难以为报,奴婢实在不愿离开皇上啊!”
杨淑不为所动,心想:谁让你那天故意为难裴裕呢?让人在冰天雪地中久候多时。
“刘公公,年岁大了,腿脚不便,容易贻误要事。刘公公既对父皇感怀在心,那便去皇陵,替父皇监修万年吉壤吧。”
侯府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自泰宁长公主离世,杨淑往侯府跑动的次数少了,在外头闯荡的时间倒是多了,裴裕放心不下,总觉得她泼辣过头的个性在江湖上行走,容易惹是生非,便一路跟着、护着,直到三年前常胜侯战死沙场,裴裕不得不远赴万里边疆,挑起家国重任。裴裕临危受命,动身前,托杨淑给陆光捎信,遣散了多名佣人,仅留下一些年迈的家仆,打点院落、清扫尘灰。侯府几乎成了青灯古佛的寒寺,今夜才重燃人间烟火。
刁蛮公主不拘小节,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席间,吃香喝辣、谈天说地两不误。
“江湖中人身怀绝技的不在少数,‘飞毛腿’是你认识的,跑得比千里马还快,蜀地百姓大脖子畸变的消息,被前蜀王及其官僚封锁,便是经他跑腿,最后传到我这儿。‘千人面’你虽没见过,但听她的名号也不难猜到此人极善易容乔装,多亏她,我太子之位的谋划顺当不少。”
一些需要太子昭和靖安公主同时露面的场合,全仰仗她的配合。
裴裕戏谑道:“你那蹩脚的太子装束便是她教你的?如此说来,她的易容技艺也没那么神乎其神啊。”
杨淑笃定地说:“让她扮做我的模样,料你也分不出,赌不赌?”
裴裕轻叹:“那你输定了。”
“上次明明是你输。”
杨淑一脸手下败将还敢大言不惭的表情。
上次便是苏旭高中状元那次。事先未约好赌注,裴裕赌输了也没有实际损失,很快便抛之脑后,谁知中元节,杨淑捧着一碗长寿面,让他许愿。
裴裕毫不留情地拒绝:“我从不庆生,原因你也知。”
天煞孤星的命格,生来便带着不祥,克死了自己的血肉之亲。
杨淑却道:“我曾以十五年为期,而今期满,我仍无灾无难,毫发未损,不就证明什么大凶之相危及他人纯属无稽之谈。”
一国公主为了他的生辰,甚至搬出了之前的赌约,以此命令要挟:“你输了,答应我一件事不过分吧,把这碗面吃了。”
裴裕很难不动容,然而那万千感触在她如献至宝般地拿出一副凶神恶煞的鬼面时,化作了哭笑不得。
“七月十五,鬼门大开。我想了许久,如何不怕鬼。”
杨淑机灵地眨了眨眼,“不妨成为最厉害的鬼。”
后来,应她所言,红衣玄甲的少年大杀四方,化作令北蛮闻风丧胆的修罗厉鬼,锐不可当的长剑扫荡之处,燃起来自地狱的红莲业火,沿着祁连山绵亘起伏的山脉一路向西烧灼。
“他日若有机会,定让你见识一番她手艺的精妙之处,今儿先带你逛一逛京郊的灯会和夜市。”
杨淑怕裴裕伤寒复发,愣是强硬地在他的裘衣外又裹了一件毛氅。
裴裕重伤未愈、夹着钢板时,也不曾这般行动不便、举步维艰,突然觉得这个门也不是非出不可,但一对上杨淑雀跃的眼神,又不得不败下阵来,认命地被她牵着走。
城内的变化不大,是裴裕熟悉的街景,五花八门的店铺无不张灯结彩,往来行人络绎不绝。令裴裕意外的是京郊也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
不久的以前,天子脚下,极尽奢华的京城门外也有一堆冻死骨。
王勉的茶馆这晚生意红火。店小二忙里忙外,焦头烂额,而他本人依旧在台上慢条斯理地讲故事,讲的竟是杨淑和裴裕年少轻狂的糗事。他俩为逃避课业,哀求常胜侯带他们去军营,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拒绝,却依旧贼心不死,偷偷溜进辎重车,中途被士兵发现,奈何为时已晚。他俩虽调皮捣蛋,但在军营里,也没真地添乱,裴裕生擒北蛮在楼兰作乱的头目,一战成名,饶是如此,被陆总管领回学堂后,还是没能逃过夫子的一顿臭骂。
杨淑没有“苏旸公子”
的特权,只好老实排队,待王勉的故事讲完,好不容易买到一壶热茶,却没寻见空位。
裴裕笑问:“阿淑,轻功可有落下?”
“自是没有。”
她话音未落,人已一跃而起,攀上了悬梁,再一个翻身,轻巧地登上了屋檐,手中茶壶滴水不漏。
“好身手。”
裴裕解开毛氅,跟着上了屋顶,而后将毛氅披在杨淑肩上,“上面风大,别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