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有记忆以来,蒙特里安教区内的畸人就已很少了——这都是被清除的结果;偶尔能看见警察在街上追捕潜藏的畸人,必要时直接开枪将其击毙;若新生儿有畸形,医院会立刻注射药剂致其死亡。
赫尔曼在未继位前,便已听够了枪声和哭喊声。
他的少儿时期,每次看到新闻上击杀畸人的报道,总是会去找母亲。而她会紧紧地抱着他,沉默许久,然后低声安慰:“你可以去改变这些的,赫尔曼。”
母亲的低语像叹息,也像命令。
身为当时在任主教独女的她,却一直反对教会的“畸形清除令”
,甚至可以说是痛恨。赫尔曼能够理解,因为在自己的孩子出生前,她偷偷收养过一些畸形的孩子。
那些孩子,都是她在警部“统一清除”
前,动用财力人力从监狱里救出来的。她将他们藏在没人能想到的地方,想办法给他们乔装打扮和找整形医生,让一些智力正常的畸形孩子在手术后能重新融入人群。
然而这项工作秘密地进行了几个月后,她的丈夫发现了妻子的秘密。
为了在埃德蒙家族前表现功劳,他毫不犹豫地向主教揭发了她。
大主教对自己的女儿感到愤怒不已,但碍于家族脸面,只能将事情秘密处理。几个警察跟踪了她,在取得事情的证据后,当场将那群畸形的孩子枪杀。
最后赫尔曼的母亲被带回来的时候,也因意外的惊吓和悲伤,几近昏厥。
其他知情者都将这件事埋藏于心,她在之后也向主教和自己的丈夫表现出了悔过的态度。但只有赫尔曼知道,夜深人静,她向自己的孩子提到这件事时,那极度悲伤中夹杂了怎样的痛恨。
她说,一个智力低下的矮小的孩子,在中弹之后,用身体摩擦着爬到她脚边,像小狗一样来回蹭着,发出微弱的呜咽声。在那些人眼里,他们甚至连做宠物的资格都没有。
那个女人,天生肌肉单薄,身形瘦削,但在赫尔曼心中,她比任何人都坚定刚毅。
她忍辱负重,甚至和告发自己的丈夫生下了孩子——在此之前,她因身体原因,久久不敢孕育。随后她步步谋划,让丈夫的野心暴露在阳光之下,得到被放逐的结局。
至于她的孩子,赫尔曼,她按自己的意志培养他,最后将家族的继承权让给了他。
她没有试图以强硬手段控制他,他却天然地成为了她意志的延续。
因此,赫尔曼废除了激进血腥的命令,只是将畸形的人们聚集在可控范围内,把负责这一事项的权力交给了他母亲,埃德蒙夫人。
温暖的水包裹了他的身体,承受着他一部分重量,让他感到放松许多。
然而他观察着这片小小的水域,和水中的躯体,眼底却出现了一片海。
莱戈蒙城邦的内海。
它连接着城邦内的三大教区,其中自然包括格尔玛尼和蒙特里安。
格尔玛尼那位不知名的机械师,将制造出的“利维坦”
,投入了内海。但此后再没有关于那个机械巨兽的消息,没人知道它是否还在海底。
对此,几个教区都隐隐感到不安。其一是船只在海上的航行安全,其二则是格尔玛尼的技术威胁。
眼下,城邦内的三大教区尚能和平相处,偶有因教义或管辖而起的摩擦。人民生活在眼下的安宁中,只有统治者能嗅到危险的气息。有时一场战争的发生无需万事俱备,只要一点小小的火星,便能引爆火药桶。
赫尔曼没有历史传说中那些首领开疆拓土的野心,但他也并不惧怕成为战争的发起者——如果一切都是有必要的话。
“利维坦”
的诞生是一个信号,足以引起这位教区首领的警惕。
他阖起眼睛,但那片海却仍在他眼前。他放任身体在宽敞的浴池内不断下沉,最后只剩下鼻和嘴的一小部分露在空气中。
灵魂仿佛变得很轻。
水底,确实适合休眠。
利维坦(四)
和上流社会一样,地下城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入的。
这原本是蒙特里安在大力开发矿产晶石资源时,在地下挖出的通道。但渐渐地,这条在地下蜿蜒的道路,被因“清除令”
而逃亡的畸人继续挖掘。撒旦派为了让更多的畸人加入,提出了更大胆的地下城建造计划。事情秘密地进行了几十年,撒旦派终于打造出了一个聚集了畸人、异教徒、走私者、赏金猎人等角色的交易场所,显而易见,它是与教会对立的存在。
至于在这里交易的东西,可以是财宝、机械、武器、情报消息,甚至可以是人。不过大多数东西,都由偷、抢、走私等不正当途径获取。
教会当然发现了地下的动静,只不过他们发现得太晚了。彼时地下城已基本发育成熟,畸形势力几乎都迁移至此,形成了更牢固的联盟,教会无力与之正面对抗。
阿兰德拉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对于身为首席记者的她来说,阴暗的地下的新闻有绝对的吸引力。然而能轻松出入上流社会各种仪式和宴会的她,也不得不提前买通人脉,编制出一套合格的通行身份,伪造血液采集和面部识别结果,才能在短时间内出入地下城——因为很快,他们就会核对出数据的不匹配,然后封锁出入口,进行大搜查。
地下城就是这样一个地方,看似吸纳了所有丑恶和混乱,其背后却隐藏着一套精密的运转和管理体系。
然而,教会至今未能查出,这套运作系统的主宰者到底是谁。
就比如在很多人的想象中,这里的环境应该是逼仄、肮脏和阴暗的。但其实这儿和蒙特里安那些干净的街巷并没有其他区别——只不过因为处在地下,没有自然光照,照明全都依靠晶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