咎惊异的瞪大了双眼,死死盯住云崖子,似是不相信一般的表情。“怎么,贫道的话惊着皇上了?”
云崖子毫无惧色,面色如常的回应咎的逼视。咎不知他话中真假,迅速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应对,“道长此言——,让朕听着甚是奇怪呢。”
“呵呵,皇上就不必再来掩饰了。明人不必说些暗话,皇上的秘密,不但贫道一清二楚,连黑魈白妖,也是知道的。否则,又怎么去保护皇上呢?”
此言一出,无异于一个惊天的响雷,“楚天曦告诉你的?!!”
咎觉得立刻便要炸裂开来。“贫道要见那七公主,可不比见皇上这么容易。”
“那你如何便知?”
“贫道知道的时候,比那七公主还要早上许多。那楚都玄武大街上头一面见着皇上,贫道就已经猜个囫囵呢。”
咎不再见问于他,心中计划着对策。“皇上倒也不必惊慌,贫道是不会把这个秘密再告知他人的。”
咎知他功力非浅,轻易奈何不了,逼急了反而有难以预料的后果。用手掐一下太阳穴,鼻腔里重重的出了几口气,“说说你的条件吧。”
“哈哈哈哈,皇上果然是聪明人。难怪,天大的秘密也瞒的滴水不漏!”
这貌似奉承的话在咎听来极是刺耳,看着这道士,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其实,贫道所求颇是简单,不过是些物力上的东西。对皇上来说,轻而易举。”
“就是那日天牢里所说的荣华富贵?”
“呵呵,非也非也!仅仅一架丹炉而已。”
“丹炉?”
“对。有了此物,对皇上也是多有益处的,若皇上此行有贫道在身边,也不会中了那南宫小人的道了,区区蚀心断肠散,在贫道眼里,不过一雕虫小技耳。”
咎眯起眼睛,看着云崖子,来分辨他话里的真假。“这世间千丹百毒,万种邪症,□媚药,何深何解,贫道一清二楚。皇上不过费些银子,除了那秘密能保,说不定有朝一日,还能来找贫道求些什么呢。”
咎沉吟间,并未猜透云崖子的真实意图,而他所说的要求在咎来看确实轻而易举,于是,也就应允了他所要的东西。帝都南郊的伏隐观,就成了云崖子在东桤常驻的落脚之处。仲夏的月光,并不明亮。整个东桤皇宫都难得听到什么声响,连风似乎也歇了,所有楼台亭阁和草木花枝都在各自的位置静默着,投在地上的暗影,如它们的主人一般,有绵长的孤寂。东方咎独自一人倚在永乾殿华贵的龙榻上,蜷起左腿架住手臂,怀中抱了一个深瓷酒坛,时不时搬起来灌上几口。白皙面颊因为酒意,泛起了粉红,一道横过左眼的疤痕在暗影里若隐若现,将一张原本俊美的脸庞,衬出了几分邪魅。饮酒是为了醉,醉是为了不记得人和事,却不知为何混沌中,偏偏有清晰的画面。咎甩甩头,把不想看见的统统甩出了脑中。自龙榻上爬起来,提着酒坛摇摇晃晃的出了永乾殿的门,几乎被门槛绊个跟头,守在外面的小路子慌忙伸手去扶,却被咎扬手甩开了。“别来烦我!滚得远远的!”
边说边踉跄着往后宫去,小路子带着一众宫女侍从远远跟着,不敢走开,也不敢靠近。咎迷迷糊糊的走着,却本能的,向着有光亮的地方去。不知不觉间,站在了一座亮着灯光的宫殿门口。跨进门去,几个守门的内侍看见了,慌忙过来搀住,其中一个赶紧往里跑着禀报,“皇上驾到!”
长公主东方琳琅自内室中听见,搁了手上的书,命宫女燃起堂烛,迎了出来。“皇上怎么有空来?里面上座。”
“不了。”
咎在院子里的石鼓凳上面坐下,半伏在旁边的石桌上,“咎才饮了酒,不进去腌臜皇姊的屋子。”
东方琳琅闻到浓烈的酒气,不禁皱了皱眉头。叫过旁边的内侍,扶起咎,让宫女在咎坐的地方铺了条绒毯,“皇上这是何苦?”
“何苦?好多苦啊……”
咎闭着眼睛,喃喃道,“皇姊别叫咎皇上了行么?”
“这是宫礼。”
咎脸上似是极痛苦的表情,“可是,咎不想再听皇姊也这样叫。”
“皇上醉了。”
东方琳琅的声音温柔下来,咎在醉中还原到了她本来所应该有的样子。不过是个才十七岁的少年,平常人家的孩子,还在父母膝下撒娇承欢,而她,不得不担起了一国之重。“皇姊……”
“得仔细些,身子总还是自己的。凉石头上冰着,没人替的了。”
“皇姊,咎想有个人说话,听咎说话,说话给咎听,不一口一个皇上,不动不动就跪下,可是……”
东方琳琅看着流露脆弱的咎,生了隐隐的心疼出来,轻轻伸出手去,抚上她微红发热,沁了一层薄汗的面颊,顺着挺直的鼻梁划过,慢慢的,靠近了那道触目的伤疤。碰到那粉红色的皮肉的时候,咎明显的抖了一下,让琳琅的心里也拨动琴弦般微微的颤了,“疼么?”
没有回答,咎把脸转一下,埋进蜷在石桌上的手臂里去。宫女端了浓茶过来,琳琅接了,一手轻轻拍咎的背,瘦削的肩胛透过薄薄的龙袍顶在手上,硌痛的却是心。“咎儿,来,解解酒,不然明天上朝要闹头疼了。”
咎听到那声唤,抬起头来看着堂姊,片刻,扯开嘴角笑起来,可是那笑容,却让琳琅看到了苦涩。“皇姊,咎想和人说话的时候,就来找你好不好?”
琳琅的微笑比月色还要温婉些,把茶盏送到咎的唇边,看着她咽了几口下去,“皇姊从来没有说过不让咎儿来啊,是咎儿自己不肯来罢了。”
“咎儿没脸来。辜负了你和所有人的期望,弄到今天……”
说着,低了头。东方琳琅放下茶盏,又递了片清甜的西瓜给咎,“对于长公主来说,自然东桤的国事为重;可是对琳琅来说,还是,咎儿重要些。”
东方琳琅的眼睛里也多了一丝落寞,“毕竟在这世间,东方家里只有我和咎儿了。”
咎想到她此行去中楚的时候,自哲太子亡故便一病不起的祁皇后也终于撒手人寰,这偌大的皇宫,除了她的寝宫,也只有这未明宫里还有些人气了。皇姊,已经跟她一样,不再有可以依靠取暖的亲人在。“皇姊,若是我们生在寻常百姓家,就好了……”
咎说着,俯下身伏在琳琅的腿上,一双柔软的手抚上她的脖颈,那轻若微风的抚摸让她逐渐放松了心境,合上沉重的眼帘,沉浸在了梦乡中。月亮隐进了云层,连它也不愿意去打搅咎难得的安眠。不知道哪个多嘴的宫女侍从把皇帝夜宿未明宫的事情传了出去,并且迅速传遍了朝野。朝堂上那帮教严礼重的老臣立刻炸了马蜂窝,纷纷痛陈东方咎居然做出如此离经叛道,有损东桤皇室尊严,让先祖蒙羞之事。可这毕竟是皇帝后宫的家事,纵然再如何也轮不到朝臣干涉,无奈之下,以王其勋为首的一帮两朝元老们,商量讨论了许久之后,在早朝的时候给咎上了奏本。“皇上即位已有年余,后宫却依然虚位以待,于国于家多无益处。奏请皇上降旨,于民间广招秀女,选贤良淑德之人,入主后宫,以图皇室之兴。”
咎坐在龙椅上,低着头,受伤以后才放下的些许额发垂着,略遮了脸上的疤痕,手里依旧捏了泥哨子摩挲。听见说,抬起眼皮,看看半躬身子擎着笏板的王丞相,面无表情,半天没有出声。朝堂上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众臣心里似乎都敲着一面小鼓,谁也猜不透东方咎的心思。孔任咽了一口唾沫,忍了忍,也没有说话。“本朝上一次选秀女是什么时候?”
咎沉默了半天,却蹦出这么一句话。王其勋很是奇怪,可也只能老实回答,“先皇后妃皆是世家之女,并且是于即位之前便立,故我朝已经有六十余年未曾选过秀女了。”
“既如此,就不要再去烦扰百姓。也在世家里选上几人,放在宫里即可。至于立后,还是等朕弱冠以后再说吧。”
咎很是不耐烦地吩咐了,似乎对这个话题并无兴趣。而王其勋却偏偏寻根究底,“请皇上明示,究竟选哪家仕女入宫,臣也好妥善安排。”
咎皱起了眉头。看这些朝臣的架势,似乎这个问题不解决决不罢休,想来自己已经年近十七,已经没有在推脱的道理。她清楚的知道,一旦后宫里有了妃嫔,她就绝无理由再夜夜留宿南书房,而到各个宫里与选来的陌生女子同床共枕,这更是不可能的事情。且不说身份的秘密将受到威胁,单单是她本身,也绝难让一个从未谋面的人睡在自己身边。所以,不论将什么样的女子选进宫来,等待着她们的,将是一生的孤寂凄凉,虽然说后宫多闺怨,然而这东桤的后宫里,则是真正的宫门一入深似海了。那些女子的余生,也只能与这深深宫墙为伍。“且待朕考虑些时日,再与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