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气森森、黑雾重重。这洇洇大泽中处处是挣扎欲出的恶鬼,他们空洞的眼中皆放着冷冷幽光,只等江流一脚踏入,便要倾力围上,将之食骨啖肉、吸魂摄魄。
江流握紧了禅杖,口中默念几句术语,道一声:“走!”
随即将禅杖往空中一抛,自己凌空一跃,稳稳踏上。
四周是纷纷聚拢而来的鬼雾,脚下的荒泽中是无数双要把他从空中拉下来的鬼手。
江流行的艰难,在这浩浩茫茫、危机四伏的鬼域中,他突然就想到了孙笙。
想到之前在花果山的悬崖下,他的处境不也如今时一样?同样的法力受限,同样的困难重重,只因那时候有了一个孙笙,他才想要无所不能、镇定如常。
说到底,他只是想护他周全。而自出灵鹫山那日起,他肩负佛家使命,被佛祖锁住了一半的法力,哪还是什么金蝉子?
他也不愿再做什么金蝉子。
他尚在冥想中,却不防身形一顿,险些从空中跌下来。低头一看,却是荒泽中的无数怨鬼竟缠缠绕绕攀上了他的锡杖。他眼中是一派清明,可眼下,他袖中还护着两缕残魂,是绝不能让他们再沾染这怨鬼的戾气。
无奈何,他只能再次咬破手指,用这佛血开路了。
“金蝉子且慢!”
一声慢悠悠的呼喝让江流停止了动作。他立在禅杖上,素白的僧袍被阴风吹得猎猎作响。
在他前方不远的半空中,一艘石船缓缓驶来,船头一盏石灯鬼火莹莹。灯火照亮处,黑雾褪散,那些怨鬼纷纷逃离,钻入荒泽深处。
船舱内,一个翘着二郎腿的少年正笑吟吟地看着江流:“金蝉子,还认得我吗?我家教主派我来接你。”
江流收起禅杖,脚踩几缕黑雾,飞身入了船舱。
“阿七公子。”
石船飞驰在荒泽上空,阿七靠在船舷边,一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瞧着下方的无边荒泽。
灯火亮处,一片坦途;灯火暗处,魑魅魍魉。
“目连知道我要来?”
阿七瞧了瞧他,呵呵一笑:“金蝉子,今时不同往日,待会儿,你还是叫他幽冥教主比较好。”
也不知行了多久,下方荒泽处突然出现一股漩涡,滚滚黑水携带着无数怨灵从此处倾泻而下。阿七朝着船头的石灯轻吹了口气,灯火骤灭,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鬼城酆都,有进无出。念在你与我家教主是旧识,特开此路,免入轮回。”
阿七言罢,轻拍船舷,那石船就径直往下,直直投入漩涡中去了。
一条长河滚滚汤汤,前不知来向,后不晓归处。血红色的河水中无数幽魂随波逐流。
“世人只知黄泉路,可谁知道这黄泉其实是‘红泉’,这路嘛,其实是水路……”
江流早已随着阿七弃了船,此刻他正坐在九尾飞狐阿七的背上,听他调侃着所谓的“黄泉路”
。
阿七他很早就认识。
在幽冥教主还是地藏王菩萨的时候,曾无意中救了一只小飞狐,后来江流几次来地府,跟阿七也算是熟了。
这小狐狸聪明又顽劣,其实跟那只猴子很像。
江流笑了笑,眼中忽的映入了大片大片火红妖冶的彼岸花,它们肆意绽放在黄泉岸边——将根茎深深扎入那累累白骨中,探进血色的黄泉水里,自在又贪婪地吮吸着血水和幽魂……
阿七很敏锐地感受到了江流的情绪,他摇了摇尾巴,悠然说道:“哎,金蝉子慈悲为怀,怎能见得这般血腥场面……不过也是无奈,我家教主早已看透世间的虚伪龌龊,已不是当初心慈手软的菩萨了。这酆都的万千变化皆出自他的心境。由此你应该知道,此番不会顺利吧?”
“当年我与目连也算惺惺相惜,他的人品我如何不知?就算如今他已脱离佛道,但他‘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心又何时变过?”
江流闭了眼,正想假寐片刻,却听得阿七的声音陡然高了个调儿:“可别睡!这才过了几百年,金蝉子就已忘了我当初的忠告?黄泉路上,曼珠沙华,你若不想被前世的种种所困,还是保持清醒为好吧!”
江流的嘴角划过一丝苦意:前世今生,于我又有何分别?前世的金蝉子,今世的江流儿,自遇上他,哪一刻不被爱恨贪痴所扰?但生而为人,若没有了七情六欲,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分别?
前方不远处,三层石桥巍巍立于血色河水之上。黄泉之水,到了这奈何桥又有了新的称谓:忘川。
黄泉水里的幽魂,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想要爬上桥,他们以为有了桥就可以免受血水的熬煎,就可以忘却彼岸花带来的前世纷扰。殊不知,一碗孟婆汤,一筑望乡台,过了这桥,从此以后,就真的尘归尘,土归土。
轮回场里,世人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告别旧路,走上新途。但这新途真的是新的开始?还是又一场镜花水月、惨淡人生?
江流不懂,自从他很久之前成为金蝉子后,人间的种种情愫就早已被他忘得干净了。他从来不必担心什么生离死别,什么功名利禄,什么爱恨纠缠……
直到五百年前,在九重天上遇到了孙悟空,他才知道:原来仙和佛都是可以活得潇洒自在的,原来仙佛口中嗤之以鼻的妖也会那样可爱灵动。
孙悟空带给他的,是千百年寂寞孤独中的一缕阳光。
而他给孙悟空带来了什么?
是欺骗,是痛苦,是斗牛宫前斩妖台上的斑斑血迹,是兜率宫里八卦炉中的灼灼烈火……
他不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