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局面失控,舅妈忙拉了她出去,说干嘛呢孩子刚睡着。舅舅则递给万清父亲一支烟,说跟他去田里看看板蓝根。表妹见大人们都出去了,拿着一把蒲扇替睡着的表姐驱蚊子。她望着表姐不安的睡颜有些不懂——住在城堡里的公主怎么能哭能喊痛呢?我多么想跟你交换人生啊。
万清在乡下多住了两天,晨起田间跑跑步,傍晚和父母散步去田里看板蓝根。她根本就不关心板蓝根,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偶尔抽离出来,能听见父母闲话家常,不是父亲大谈小农经济,就是看不惯舅舅爱赌点小钱,或是嫌舅妈煮饭太咸;母亲说我弟还看不惯你领导做派,对啥都爱发表意见指手画脚,整天说话书面仙儿。
她痛哭一场后心里畅快了不少,父母没过多追问她为什么哭,因为她也说不出。倒是母亲先同她聊,要她以后多顺着自己心意生活,家人不再干涉她的私生活;父亲也同她促膝长谈,说早年自己不得志才怨天尤人,才迫切地渴望她能有一番成就和作为。也委婉地反省了自己长期以来对她的教育,说外头要太苦了就休息一段,家人永远都是她的后盾。
三天后她收拾了准备约车回市里,父亲不让她约,要她把自己那辆老丰田给开回去。万清问他:“你不开?”
舅舅接道:“你爸有事开我的就行。”
万清提前发动了车,空调半天才凉,车内噪音还很大。她降了车窗问:“你不是早嚷着要换车?”
“晚两年吧,等出新款。”
她父亲回。
“你爸是先攒着给你上海买房呢。”
舅舅打趣。
“哪儿啊。”
父亲不依了,“晚两年那车出新款我就买。”
她母亲嫌他们啰嗦,催她,“快回去吧。晚上在家反锁门。”
万清看他们,轻声说:“那我回去了。”
“回去吧,路上开慢点。”
到家后她先睡了一觉,然后发了几张壁纸到群里,要张澍帮自己选。没多久张澍回:【你从舅舅家回来了?】
万清回:【刚回来。给你带了无公害蔬菜。】
张澍回:【无公害?无公害标准不是很高?要经过相关部门认证才能使用无公害标志……舅舅家菜园质量这么高了?】
万清撤回上一条,回她:【是有机蔬菜。】
张澍回:【有机蔬菜也一样啊,要经过有机食品认证机构……】
万清继续撤回,再问:【农家菜!你就说你要不要吧?】
张澍回:【要!你直接说农家菜不就行了。】紧接问:【明天周五,晚上咱俩去阿杜那儿吃小龙虾吧?】
万清回:【好。】
小半个钟后,群里周景明回:【回头位置发我,明天下班我直接过去。】
张澍回:【我们去那地儿脏乱差,小夜市。】
周景明回:【我也常去夜市。】
万清看见群信息,私聊张澍:【你问周景明要不要农家菜,我妈让我给他装了一箱回来。】
张澍秒回:【多奇怪呀!咱仨都在群里还要我传话?】紧接问:【你们俩又怎么了?怪小学生的。】
万清群里周景明:【你要不要我舅舅家的农家菜?】
周景明回:【你给我带了我就要。】
张澍细品他们俩的对话,真是难受人。
傍晚张澍下班过来拿蔬菜,万清也随着她去了她母亲家,跟着蹭了一顿晚饭。饭后回来她又绕去周景明家,把那一箱蔬菜给他。他呢正在院子里抽烟,旁边趴着邻居家的脏猫。万清把蔬菜放屋里,叮嘱他回头分门别类地放冰箱。交待完准备回,周景明问她,“我的积木是不是掉你家了两块?”
……
这话把万清问懵了,前几天她和张澍在他家争嘴时确实顺回来了两块。她含糊其辞地说:“好像是。”
周景明点头,没再说了。
万清站了会儿,说:“我找到了还你,我先回去了。”
周景明回屋把泡沫箱拆开,把蔬菜分门别类地放去了冰箱。
从中学时他就意识到,他和万清一直以来的关系,都有一股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的暗中较量。他们可以共患难,可以惺惺相惜,可一旦有一方步伐太快,另一方无形中就会焦虑。
如同当年每每年级排名出来,他们俩必然在第一时刻先找对方的名字。没差距就撇撇嘴,谁也不服谁,差距大就默不作声;如同他再次高考无缘北京,只有他懂万清为什么会抱住他哭泣,而自己也会在她面前哭泣;也如同他隐隐明白万清为什么会选择哲学才子。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思,没人想、也没人愿意挑明。一旦挑明他们关系就会陷入真正的僵局。他承认,当年他的突然绝交就是蓄谋已久的报复,他想在万清的心头扎一根刺,不足以致命,但足够让她耿耿于怀。
至于如今他是怎么慢慢释怀的,也没具体的一件事可以明说。也许是他这些年阅历渐深行事渐稳,也许是他常去探望江明珠,目睹了她和奶奶是怎么举步维艰地生长在这人世间。
从记事起他就跟着女孩玩儿,有强烈的性别意识后产生的羞耻感让他反叛,让他逃离,让他跟她们划界线。别人的人生大多是十字路口,烦恼着该选哪条路,他没有,他的人生是一个大转盘,圆的,转啊转啊转,等他晕头转向体力不支时,他接受了,接受了小时候算命的说他:一辈子在胭脂堆儿里打转。
以前她们几个扎堆查星座看运势,他就可感兴趣了,买什么乱七八糟的各种牌回来,往床上一撂,六个人盘腿围成圈开始细细研究。如果玩得太投入有谁“哎哟”
一声,那就是被挤下床了。也不管谁被挤下床,他都要挨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