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亭月坐在床边的一把交椅内,直到烛火爆出灯花,她才如梦初醒地回神。
李邺已经离开多时,身侧的燕山尚在熟睡,而夜居然还很长。
从知道此行要途径襄阳,她就料想往事必将被人掀开。然而观亭月想过二哥会问,想过三哥、燕山会问,却没想到自己竟是先对一个外人说起。
十年以前。
大伯殉国后,观家在朝中的声威便一落千丈,尽管洗清了通敌叛国的罪名,但碍于多方势力压制,观林海虽能重回战场,可不再受太后重用。
他们被迫从中原镇压反贼的战线上调离,奔赴西北对抗南下打草谷的元兵,处境日渐边缘。
观氏以及观氏统领的麒麟营在困苦的战事和漩涡一样的朝局中挣扎求存,熬了快有四年。
观亭月也是在那时才直面大奕王朝粉饰太平之下的晦暗。
克扣粮草、军饷。
毫无理由地调兵遣将。
各个军营间的明争暗斗,层出不穷的陷阱与阴谋。
她才知道原来有那么一些人,并不是真的想要打仗的。
还有那么一些人,热衷于落井下石,自相残杀。
她才知道,原来观家军在别的军队看来,除了是战无不胜的奇兵,也是眼中钉,肉中刺。
那几年,观亭月带着她手底下的兵,偶尔被一纸令下由南到北赶去支援,偶尔打到一半,奔赴别的战场收拾烂摊子。
观家军就像一个可以呼来唤去的板砖,在夹缝里艰难度日。
她一直幻想着等有朝一日让家族再回巅峰。
因而在此之前,无论多少憋屈,多少不公,自己都能够忍耐。
而襄阳之乱起于春末,守军受元兵侵扰了两个月,兵马疲顿,几近无计可施,驻城的统领才向她爹出了求援的军报。
彼时观亭月领着一千兵马北上和观林海会师于荆州,这支大军的人数并不多,只有四千,却是麒麟营全部的精锐所在。
据前方军情来报,元兵共有五万人马,若是加上守城的一万驻军,防御已是绰绰有余。
时值仲夏,一场暴雨堪堪止息,临出之际,她爹还在傍晚的风中闲话道“襄阳是座底蕴深厚的古城,想当初你老爹我年轻时候也在那儿做过驻军呢,每回巡夜值守,不知有多少姑娘偷偷暗送秋波。”
她不以为意地轻嘲“什么了不得的事,也好拿出来说嘴。”
“你还别不信,等进了城,老爹
带你四处看看去。”
那日夜里,他们踏着未干的泥泞急行军。
在襄阳城外不远处便遭遇了元兵的袭击。
北方蛮族围城已久,乍然现有援军降临,顿时一阵骚动,当机立断要把他们阻截在半途。双方于二十里地外一经碰面,便激烈地交战了一场。
这次跟来的大多是观家军的老人,应对的度不可谓不快。
所以即便有折损,起初也并不惨重。
观林海打头阵冲锋在前,而她被数十名老部下围护在中间,一路且战且进。
蛮人是马背上长大的,天生的战士。旧时纵观整个大奕朝,在敌我力量相当的情况下,能与之一战的,也就只有观家军了。
兵马杀到城门下的时候,观林海的坐骑上已经沾染了鲜血,他银枪挥斩,挑开一名敌军,冲城楼上大喊。
“我乃麒麟营主将观林海奉命入襄阳增援,快开城门快开城门”
历尽磨难的城墙布满了战火的痕迹。
他声音送出去,依稀能听见空旷的回音。
安静地过了良久,上面无人应答。
旌旗在风中烈烈翻滚,只挂着一盏灯的楼头隐约有身影闪烁。
但紧闭的大门始终没有动静。
为了赶着进城,全数的观家军都往这处退避,很快便纷纷兵至城下。
观林海一枪刺破企图偷袭他的元兵士卒,再度呐喊“我乃麒麟营主将观林海有令牌在此,快开城门”
回应他的,依然是如死一样的寂静。
观林海不可思议地仰凝望,又扭头注视身后黑压压的麒麟军,再看向远方逐渐逼近,形成夹角之势的敌人,心里蓦地生起某种不寒而栗的恐惧。
他更加急迫地吼道“快开城门”
“开城门”
正在这当下,青石栏杆的凹起间显出一个身着玄甲,形容模糊的武将,他立于高墙之上,对眼前的厮杀与呼叫视若无睹,淡漠地低垂眼睑。
数丈之外的观亭月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