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知对方是有事,还打着让自己先问的意思,黛玉心下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悲哀。
——从前王熙凤大权在握时,什么阴司报应,什么虚名脸面,可都不看在眼里。如今却想着要脸面了,可见人不得志时,形事不知不觉也就透出几分小家子气了。
换句话说:越是缺什么,才越是急着找补什么。
说到底,还是因为此时的王熙凤,早已没了从前做管家奶奶时的底气,才需要从外边、从别人那里找补尊严。
想到“失势”
二字,黛玉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生在富贵窝,却忽然家道中落的徐茂行。
两人成婚也有些日子了,黛玉从前不觉得,如今仔细回想,却发现徐茂行从未因骤然失势而刻意找补什么。
他虽谈不上安贫乐道,却也是有什么条件就过什么样的日子,从来没有抱怨过。
就算他想要过回以前的富贵日子,也没想过搞什么歪门邪道,而是克服自己不爱读书的本性,决意去走那条虽然最难,却是门槛最低的上升之路——科举。
这一刻,黛玉清晰地意识到:徐茂行失去的只是富贵的生活,却从来没有丢失过自己自尊自爱的高贵的品格。
黛玉左右看了看,示意紫鹃领着平儿出去说话。等屋里只剩他们两个,她才问道:“我看二嫂子仿佛有心事?”
王熙凤忍不住笑道:“妹妹嫁了人,到底是比从前体贴了。”
从前在荣国府时,黛玉是出了名的牙尖嘴利,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哪里会如现在般,想着给人留脸面?
黛玉嗔了她一眼,没好气地笑道:“你这人,可真是不识好歹。这脸面你若是不乐意要,我这就把紫鹃和平儿喊进来。”
说着便作势要起身,王熙凤连忙一把按住,讨饶道:“好妹妹,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且别叫他们进来,咱们两个说说体己话。”
黛玉脸上多了几分笑意:这般能屈能伸,才有了三分王熙凤往日的影子。
“二嫂子有话尽管说,我说不告诉别人,就不告诉别人。”
“妹妹的为人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如若不然,也不会来找你讨主意。”
王熙凤叹了一声,脸上难得露出了真切的苦涩之色。
见她又陷入了沉思之中,黛玉没有打扰,只是一边慢慢喝茶,一边等她自己回过神来。
王熙凤沉吟有顷,忽然问道:“妹妹是读过书的,自然比我更明白事理。你说,咱们女人的一辈子,真的就只能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
却是她今日见了迎春之后,想到自从贾琏对自己越发冷落,自己在贾家的处境就越发艰难,不由感伤自身。
只是她看不起迎春,自然不愿意在迎春面前袒露自己的胸怀。但对着素来冰雪聪明又极有主意的林黛玉,她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从前在贾家的时候,她不止一次请林黛玉帮忙算过账。以林黛玉的聪慧,不会看不出贾家的账目有问题。
可她却从来没往外说过,也从来没有试图干预过王熙凤管家理事。
如今仔细想想,在宝玉的婚事上,她改变立场、依附王夫人、支持薛宝钗,真是鬼迷心窍了。
若是做了宝二奶奶的是林妹妹,不但王夫人不会支持林妹妹管家,林妹妹自己也不是爱争权揽事的。
只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她事后再怎么悔恨,也已经晚了。就算再不甘心,酿出的苦果也只好自己往肚里咽。
这个问题当真是石破天惊,把一向颇有成算的林黛玉都给干沉默了。
气氛凝聚了许久,林黛玉才叹了一声,声音有些飘忽地说:“也许吧。”
仔细想想,她在徐家之所以如此自在,归根结底,不还是因为徐茂行这个男主人肯尊重她吗?
她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作为依靠的外祖家也越发没落。但凡徐茂行对他有一丝轻视之心,徐家这些老仆下人们,就不可能对她这般毕恭毕敬。
别的人林黛玉或许还不敢肯定,但大管家徐福,对待她这个管家奶奶的态度,绝对是跟着徐茂行来的。
黛玉的心事
有在荣国府时的处处不由己做对比,黛玉觉得自己如今的日子已经很好了。因而对于这个问题,她心里其实是有些逃避的。
说了那一句之后,她就想要转移话题,主动问道:“前些日子听说二嫂子病了,如今嫂子能出门,想来是已经大好了。”
奈何,她不想讨论方才的话题,王熙凤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摇头叹道:“就我这身子骨,哪有什么好不好的?如今你也成婚了,许多话也不必避讳着你了。我因前些年小月子没养好,下红之症到如今都没好得了。
我们家那口子是个什么货色,想来妹妹也知道。原先我身子好的时候,他尚且千方百计要偷腥。如今我成了这样,眼见得子嗣有碍,他可更加理直气壮了。”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捏着帕子擦了擦眼泪,心里的委屈倾泻而出,“因着我身子不争气,不但老祖宗劝我,两位太太说我,就连我娘家婶子,也明里暗里叫我以香火传承为重。我这心里……”
王熙凤多要强的一个人呐,从前哪怕是哭,也都是有目的的假哭。此时此刻,林黛玉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对方是真的悲从中来。
原本因着王熙凤做了墙头草的缘故,黛玉心里对她是颇有芥蒂的。若不是为了迎春的事,今日她都不一定会让王熙凤进他们徐家的大门。
可对王熙凤有意见是一回事,却不耽误她对同为女子的不幸遭遇产生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