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就出在这里,他的淡然是我们的惊喜。”
沈遇眉眼一弯。那浅浅的笑意里是十足的自信和思谋,裴亭竹的心这才又忐忑不安放了下来。
正巧,门响三声,老鸨的嗓音打外边飘进来:“二位客官,云姐儿来了——”
那嗓尾吊销,透着十足的浪荡。沈遇未见其人,却闻其香,不多时便见着个身姿曼妙轻缎紫裙的女人,粉颊丹唇,面若桃花,是个实打实美人。木云芝莲步而来,携琴戴着面纱款款落座,启嗓音色如涓涓软溪般淌入心窝,问:“二位公子,想听云芝谈首什么曲子?”
珠帘之后,看不清沈遇的脸貌,木云芝只听得他嗓音温和:“兰许,给木姑娘递件衣裳,今个这鬼老天还怪冷的。”
裴亭竹撩帘出去了,面色不善。兰许抱着厚氅紧随其后,小孩生得实在俊俏可爱,怯生生又羞答答的动手也惹人怜爱。还没见到这位公子,木云芝便已对他心生了好感,问:“公子的侍卫和小厮也懂琴吗?”
小厮是指兰许,那侍卫便只能是……她了。裴亭竹环着的手一下子卸了,有些气恼,她望向沈遇,却听得他轻笑,细指撩开珠帘,那人便出现在了木云芝面前。
自比遍识美人的木云芝愣了愣。
“木姑娘弹得最妙的一首曲子。”
沈遇忽视掉她眼底的诧异。他品着酒,脸颊已有些泛红,是有些微醺了的模样。入塞前的他几乎滴酒不沾,可惜事态万千,这边又太冷,他迷上了这边入口微涩却后劲极大的麦酒,消愁又灼喉。
木云芝轻笑,没有言语,探出葱根,十指拨弄,一曲轻亮又明快的《行襄江》便涤清入耳来了。——这首并不出自名家的民曲却广为流传,源自禾东,据说是一农民秋收后渡河时所作,体现了百姓们丰年收获累累的喜悦之情,颂的是滋润禾东大半土地的襄水,故而称《行襄江》。
曲毕。其中愉悦之意也弄人心弦,沈遇的眸光也带了几分喜色,大有一副知音相见恨晚的意味,他点评道:“又稳又准,且节奏极好,毫无错音,木姑娘的水准称得上塞北第一琴手。”
“公子过谦了。”
木云芝笼了笼身上的氅,却脸色一变,这件氅衣是裴渡的。
沈遇欣赏着她的惊变,没有开口。木云芝将情绪掩得极好,立马又恢复如初,她慢声开口道:“弹琴的人少,听琴的人也少,懂琴的人更少,公子是哪一类人呢?”
“我略晓皮毛而已。”
沈遇跟她玩起了哑谜,不肯透露深浅。
木云芝叹气,摸着氅衣,神色却流露出忧伤和遗憾,说:“云芝有位恩客,性子爽利,为人热肠,于我有天大的恩情,我能有今天离不得他的照抚。恩客家世显赫,身份也贵重,云芝自知下贱,妄图守节以图恩客青眼,可他却还是根本连瞧都不瞧一眼。公子你敢信?孤影难眠,良宵共度,我与他同处一室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眼里竟有几分泪意。沈遇一时语塞,他又怎会不知她口中的恩客就是裴四。倒是裴亭竹干巴巴地笑了声,言语中竟有对辜负美人的愤懑和不满:“这位恩客可真是不识好歹。”
正所谓欲擒故纵,要的就是这种正人君子。沈遇对裴渡的人品没有期待,也对他床塌上的破事不感兴趣,沈知县只从中摸出了线索和证据,他单刀直入问:“可即便如此,你还是要为他死心塌地,甚至不惜倾家荡产也要为他做事?”
要想知道木云芝勾搭的太监是谁并不容易。
大今司礼监管辖甚多,太监遍布朝野上下,河道监管司、都转运盐使、盐课提举司、市舶提举司,里面或多或少都有阉人的势力,除非迎面碰上了要不然还真难猜到。
木云芝装起了茫然,“这、公子这是在说什么呀?”
“裴家四公子不日便要跟云庭知县之女成亲了。”
沈遇掏出一张请帖来,上面赫然写着裴渡和王婉川两人的大字,“你为了这个负心汉,不惜委身于储司太监,就是想替他筹粮解难,却不料他受你所好,却转头跟旁人成了亲。”
木云芝面色不变,竟是裴亭竹先愕然了,他哪里搞来了这莫须有的喜帖?裴老四跟王家妹都快一年没见了成个屁的亲!
不料木云芝波澜不惊,不恼也不闹,竟还一笑,“公子诈我。”
她起了身将氅衣脱了下来,并未表露出属于情妇的嫉妒,反而侃侃而来的言语都是冷静。
“你是前个日子四公子带来的人吧?”
沈遇挑眉:“是我,天下无敌的琴师。”
——心里默念了一万遍对不起江国手。
“你高看我了,小女子只是个商人,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即便我确实有意于裴四,但筹粮那等利国损己的事我不会做,我委身牟利的太监也不是储司的人。”
“四公子跟谁成亲都无所谓,反正不可能是我这个娼妓。”
木云芝笑了一声,那感觉却像是自嘲,“我既不是他的枕边人,也不是他的知心人,公子搞这么一出离间是图什么呢?”
沈遇没有回答,也压根没这个打算,因为他已经问到了想要的答案。
………
“这,这就走了?”
裴亭竹望着他,这爷们若无其事,给他家兰许喂了只烤鸭,一脸宠溺地擦着孩子嘴角的油。
裴三姐是没瞧明白,也没想明白,她拽了沈遇胳膊一把问:“咱们这几天折腾了个什么,我怎么觉得你不大聪明啊?”
“知道‘披霜枯叶长’下一句是什么吗?”
“什么?”
裴亭竹瞪着他。
“是‘入雪败花残’。”
沈遇和和气气,其实隐有怒气,“答不上来就说明你胸无点墨,如此较来谁才是更不聪明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