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尔卑斯的第一缕晨曦,唤醒整座幽静山谷的时候,我动身前往300里外,科隆尼斯的“永生之城”
。那是分散在世界各地,135座AI改造营中的一个。
更换义体是免费医疗的一部分,我不用承受经济负担,只需做好心理准备。
打过我的男孩子,昨晚在食堂里,塞给我一只色泽诱人的红苹果,满脸讨好的神情。大概他知道了,我要更换最新款超导义肢的缘故。
迪奥西斯起早来操场送我。他系着神秘面罩,穿着草绿色斗篷,一身侠盗罗宾逊的装扮,背后却生着一对蝙蝠似的女巫翅膀。半空中,迪奥西斯瞪着鹰隼般的眼眸,劝我索性一步到位,免得忍受两次身心之苦。
要上车时,斯蒂法妮来了,踟躇地一直看着我,却什么都没说。
科隆尼斯城是文艺复兴时代修筑的,至今保留着“八横八纵”
的大体格局。它的“永生之城”
是一座乔治亚风格的穹隆顶建筑,坐落于莱茵河畔,毗邻林木幽深、鸟语花香的市政公园。
手术室里有一扇窗,画框似的,围着一方纯净蔚蓝的天空。除此之外,只有晃来晃去的机械手臂,和令人窒息的雪白墙壁。
我仰面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心底更冰冷。
一个亲切温婉的声音,从我上方的无影灯中传来:
你好,弗雷德里克,还有5分钟,手术就要开始了,请不要紧张。类似的手术,我们做过15
9412例,成功率99。97%。你很快就会变成“AI移民”
中的一员,拥有梦寐以求的超凡力量。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
好吧,我要强大起来了,今后没人再敢欺负我、鄙视我,这让我感觉些许舒缓的安慰。
可是,那道永远挥之不去的刺痛,再次从心底翻涌上来,让我陷入彼此对立、同等强悍的两股力量的激烈冲撞中,苦苦挣扎,心力交瘁。
是的,在文明跨时代的大移民中,我拖了全人类的后腿,是极少数没有装配“义体”
的人之一。
可我是有隐情和苦衷的。
15年前的一个风雪之夜,我的父母死在AI警察的枪口下,据说是一次“误杀”
。在这人人惜命的世道,追捕和杀戮十恶不赦的逃犯,都由武装到牙齿、强大到无解的人工智能战机——“风雪”
来干。
出于模块识别不可饶恕的错误,无声悬浮的纯白色“风雪”
,将我亲人的面庞认成了犯罪分子的脸孔。他们倒在血泊的那一年,我只有5岁,此后在孤儿院长大。可是,好心的阿肯色先生探望过我,他满脸哀伤地对我说,我的父母是人类“反义体同盟”
的核心成员,他们的死并非错杀。
强效麻药正推入我前臂上,痉挛般颤栗的静脉。一阵麻木从我的手指向肩膀慢慢传递,从轻微到沉重……
大概就从风雪交加的那年起,我对AI乃至义体,心生本能抵触、强烈畏惧
甚至极端憎恨。我不愿像人们那样,让光影闪烁的传感器、光磁传动的液压机以及永不磨损的碳钢合金骨架,进入我的身体,更换我的器官,让我成为由机器零件装配起来,并被AI永远控制的奴隶。即使控制它的是我自己,也不可以。正因为如此,我付出了代价,无法永生,可那又怎样!我要留着父母给我的这副身躯,它会衰老,也会死去,却是他们生命的自然延续,那成就了我的终身理想——无畏天堂。
可是,一切都晚了,我的意识渐渐模糊,绝不情愿却自甘堕落地,放弃了所有挣扎。
就在此刻,我猛然看见窗外的花岗岩石台上,一只不知名的小鸟,正探头张望着,与我对视。它有着灰褐色的羽毛,线条流畅的身形,凭借自己单薄的翅膀,飞上这百米之高的33层危楼。
那是自然的生命,自由的鸟!
我一跃而起,在被完全麻醉之前,凭借来自远古蛮荒时代的人类蛮荒之力,拖着沉重的身子,跌跌撞撞,踉踉跄跄,逃出手术室,逃出这永生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