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单元,5o2。林知鹊凭着多年前模糊的记忆,一边辨认楼房上斑驳的号码,走到3单元楼下。
上个月,爷爷过世,她此番来锦城,是准备卖了这里的老房子。
她爸爸杜慎年少离家,在华东市念书、创业,她在华东出生长大,锦城的乡话,她一句不会,这里的一砖一瓦,也无甚感情。13岁以前,她不认识自己的爷爷奶奶,不认识任何父亲这边的亲人,她姓林,不姓杜,13岁以前,她管自己的爸爸叫“杜叔叔”
。
13岁后,爷爷奶奶来华东时,顺道看望过她几次,但自她19岁那一年后,就再没有过了。
也是那一年,她距今最后一次来锦城。
是来参加姑姑的葬礼。
姑姑死后,奶奶卧病不起,送到华东医治,无果,不久就病逝。爷爷独自一人守着老房子,冷冷清清地捱了8年。
楼房没有电梯,她拾级而上,楼里住的多是老人,有几户的电视声响都大得透过门传出来。到达5楼,右侧是o2户,对门的5o1还张挂着出入平安的对联,5o2的门上则空空荡荡。她从挎包里找出房子的钥匙,看一眼手表,下午5点整。锁被养护得很好,她不费力便打开了房门,进屋,又把门随手带上。
房子很整洁,一打眼就知道是个不错的人家,布置舒适,沙上铺有编织的毯子、阳台上养着花,老式的电视维护如,旁边摆着dVd机和家庭音响,茶几上的玻璃盆里有几个苹果,旁边还有几袋薯片。
难以想象爷爷还爱吃这种东西。
房子在顶楼,是复式的结构,玄关的矮柜后就是窄窄的木质楼梯。
玄关的地板上突兀地躺了一对白色的帆布鞋,鞋柜半开着,大概是有人不小心把它们从鞋柜里撞落了。
房子的隔音也不太好,传来哪户邻居家里隐隐的水声,还有不着调的引吭高歌:“秋刀鱼,的滋味,猫和你——”
林知鹊掏出手机,想给迟到的中介打个电话,屏幕左上角赫然写着“无连接”
。
她对这个地方的印象实在一般。
电视柜上摆放着两张照片,她一眼就看到了年轻的杜慎,还有杜之安母女,一家三口站在江边,背后是耸立的高塔,小时候的杜之安穿得像个公主,一手挽着爸爸,一手挽着妈妈,幸福得张牙舞爪。
另一张,裱在另外一个框里,是年轻一些的爷爷奶奶,还有一个笑出了两颗兔牙的年轻女孩。
往里走几步,餐桌边的矮柜上也摆放了几张这个女孩的照片,年幼一些的,脸颊上抹着夸张的腮红,站在“文艺汇演”
的锦旗下;再长大一些,抱着篮球;还有更大一些,高举着录取通知书,笑出了后槽牙……每一张都是笑着的,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她看起来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像个在泥地里打滚的快乐傻子,在爱与呵护中长大。
这是林知鹊头一次仔细地看这些照片。光是透过这些照片,透过这一个人的笑眼,她便能想象到这座屋子里曾经是多么温暖快乐,像一个闹哄哄热腾腾的避风港。主人家年近四十才添了女儿,长子离家后,女儿便是他们生活中唯一围绕着打转的明珠。她都能想象,年轻的女孩甩着书包推开家门,把帆布鞋踢得东一只西一只,一屁股赖在沙上,冲着厨房大声喊:“我回来了!晚饭吃什么?”
明珠熄灭,这个家便跟着陨落。
这个女孩正是她年轻的姑姑、她爸爸的妹妹、爷爷奶奶痛失的女儿,她看着她的笑容,在心里默念出了她的名字。
杜思人。
她去世那年,才27岁,正好与现在的林知鹊一般大。
再怎样看这些照片,也想象不到女孩最终的结局。
照片上没有落灰,想来一定常常擦拭,女孩的笑容闪闪亮,林知鹊凝望她许久,总觉得她长得就像是会长命百岁的样子。
她还记得那年在葬礼上,她站在奶奶身边,奶奶的嗓子哭哑了,只她一个人听见,奶奶说,那个圈子,会吃人的。
是吗?林知鹊看着照片上比她更年轻的杜思人,心里默念。是那个圈子把你吃掉了吗?
她的姑姑杜思人,生前是一名歌手。应该也有演过戏,她记不太清了。总之,不是特别当红的艺人。
她很少见到她,从小到大只见过寥寥几面。
她也不喜欢她,上中学的时候,甚至和同学们一起嘲笑她“唱歌像个鸭子在嘎嘎叫”
。
林知鹊走到餐桌边坐下,桌子上放着几张颜色艳丽老土的传单,皱巴巴的,她看了几眼,上面硕大的标题写“热爱音乐独家冠名”
、“2oo5热爱女声”
、“想唱就唱……”
。
就连这种东西爷爷还留着。
2oo5年,正是全民造星开始风靡的时候。那一年,《热爱女声》这个歌唱选秀节目红透了全中国,杜思人就是从这个节目中出道成为一名歌手。
与近些年逐渐产业化的流水线偶像不同,在那一年,成为明星是没有门槛的,不需要真的特别会唱,也不需要会跳舞,甚至不需要长得足够精致貌美,只需要……你敢就可以了。
都2o19年了,这些传单竟然也不见褪色,林知鹊忽然觉得有点奇怪,都空了近一个月的房子了,怎么会没有落尘呢……
屋子忽然变得特别安静。
她反应过来,是邻居家的水声与歌唱声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