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头脑恢复一片清明。
“嗯,你是除柳妈妈外,第一个知道的。来,弟弟,先吃点菜,压压酒。姐姐再给你细说。”
“阿姐,您也,吃点,不要,伤了胃。”
第二十四回那一刹那的惊艳
秋香、夏荷悄无声地进来,收拾酒菜碗碟下去;再奉上一壶清茶,又悄无声地退出。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赏心悦目。
白玉瓷杯,如翡翠般淡绿色的茶水,完美的视觉享受。
升起的水雾,带着茶叶的清香,从鼻孔沁进肺叶。
“好茶、好茶!”
嗅着茶香,赵德昭连声赞叹。
柳可卿柔柔地倒上一杯,玉指轻捻,递到赵德昭面前一尺处:“雨前龙井,今年的新茶。阿弟,请品尝。”
赵德昭微微欠身,双手接过。
他端杯于鼻下,低头轻轻吸气,感受茶的香味;然后先呷了一小口,在口中展开,舌头轻搅、闭目慢慢感受茶的味道。
一会儿,喝下第二口,体会茶的余香。
品字三口,一杯茶,第三口才可以喝完。然后体会茶的回味。
清茶入腹,驱散了半醉的酒气,神清气爽。
茶品三杯,两人暂息。此时,两人的眼神都恢复了清亮。
但是,柳可卿吐露心声的欲望,却是越来越强烈。
“其实,我小时候,是出身诗书礼仪之家。我的爷爷,三甲同进士,一任知县;我的父亲更是出色,是二甲进士第十七名,累官知县、知府,最后官至礼部侍郎,正三品;我的母亲家,外公是国子监司业,从四品下。我们家生活优渥、教养极严;家族中子女皆四岁启蒙,读了一肚子四书五经,习的是严格的礼仪。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皆有涉猎。”
“我是长女,下有一弟。年岁,和你差不多。这是为什么,我一见你,就觉得很亲切。”
“本来,生活是美好的。如无意外,我长大后父母会为我找一家门当户对的郎君嫁了,相夫教子。”
“可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因父亲深度参与王居正先生变法,而遭皇上忽然驾崩,太后垂帘、尽废新法而失败。王居正先生被贬斥,流放崖州,两年郁郁而终;其余重臣,皆受强力制裁,基本被流放偏远之地、不得善终。”
“我父亲是王居正先生高足,变法重臣;被下大狱,议罪当斩;因太祖祖训:不可杀士大夫!太后遂改为流放西北玉门关军前效力,半路莫名去世,随行阿弟惊悸而死;因不堪教坊司凌辱,又闻知噩耗,母亲因此悬梁自尽。”
“其余家眷皆被发卖为奴。那时,我才七岁,被卖到教坊司。”
说到这里,柳可卿一滴珠泪落下,声音微微颤抖。
赵德昭给柳可卿斟了一杯茶,轻声安慰,柳可卿点头致意。
因柳可卿之语,赵德昭知道了十年前曾发生过王居正变法。难道,是王安石和张居正合体?变法内容,柳可卿没有说,她那时候还不满七岁呢。但大致可以猜测出来,绝对是触犯了强大的既得利益集团、遭致疯狂的反攻倒算!其处罚力度,远超惩罚贪官污吏卖国贼。
对于教坊司,赵德昭在后世是知道的,用“惨无人道”
、“灭绝人性”
来形容它都太温柔了。
教坊司,最早实际上是周朝周公旦所创,原本是为宫廷乐舞培训人员。但到后来,却逐渐变质成了官办妓院。而里面的成员,基本上是犯过大罪的官宦家女眷!
男丁基本被流放或处死,女眷发配到教坊司。这些女眷,犯事前都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诗书礼仪、琴棋书画、气质高贵,具备多方面艺术才能,文化素养水平也很高。
而一旦进入教坊司这个地方,她们的一生就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从高高在上的荣华富贵高峰位置瞬间连续十几个跌停板,到低贱到尘埃里的悲惨生活就此开始!
里面的女眷大致分成两个部分:如柳可卿母亲那一类年老色衰者,基本上都是干劳动强度大的粗活。如大体量的洗衣、扫地、清理排泄物。。。。。。当然,少数运气好点的也可以去表演歌舞。她们的结局不外乎是:累死、病死、冻死、饿死、凌辱死、杖责(打)死;最多比例的,是不堪凌辱、绝望自杀!
而且,活的时间都不长,最多三年!没有一个此类女人能活着离开教坊司。死后,丢入乱葬岗!
另一部分就是柳可卿这类年幼貌美者,教坊司会着力进行类似后世补习班似的培养。她们本来的艺术表现力就很强,教坊司节约了初期培训的时间和成本。诗词歌舞方面只是进一步优化,让观众(皇亲国戚、达官贵人、超级富商等)获得更高质量的视觉、听觉等方面的享受,给教坊司带来丰厚的财富。
想想看,昨天踩着我的上司,今天他的妻女却在伺候我,是多么的有刺激感和变态的满足感!
而她们更主要是被训练以色侍人的技巧,到时候可以作为皇帝奖赏、收买大臣、勋贵等的物品或筹码,供他们玩弄、享用。
教坊司女人的身份是全社会最低贱的,比如,她们被强制穿特制的衣服,使人们能轻易认出来、从而遭到世人的冷眼、嘲笑,被公开欺辱、甚至被杀死对方也只是轻判(罚款不如一头猪的价格);她们的丈夫也只能是低贱之人,且被强制要求戴绿色帽子(绿帽子的由来)!后代也要一直过着抬不起头的生活,做最低贱的工作,不能参加科举更别说做官了。
“本来,我这一生就这么完了。幸运的是,可能这次政治残杀耗费空了国库,皇家急需一大笔钱来平息事态、收买高官。。。。。。包括皇帝自身的骄奢淫逸生活开销。于是我们这一批一百多个少女就被公开拍卖!我们这类少女,在青楼属于急缺的抢手货,教坊司获得了惊人的财富!而我,就幸运地被潇湘馆拍下,和还算心善的柳妈妈一起过了十年。”
说到这里,柳可卿语调略略加快,紧束的胸部起伏幅度加大,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进入青楼,我的命运好多了。只要是当红花魁,大概率会被达官贵人、至少是富商养作外宅,运气好还能提升为妾室。子女也不再是贱籍,可以参加科举、甚至做官!前提是,我要为青楼带来远远超出他们付出的海量财富。”
“我十二岁来月事,十三岁就正式出道。也就在那一天,我才知道了我父亲、母亲、弟弟的惨死消息!这,已经过了六年了!”
“我活下来了,因为我怕死,我有强烈的求生欲。”
“我只是在心中为他们祈祷,下辈子投个好胎。奇怪的是,当时,我居然没有流一滴泪。”
“花魁初出道,潇湘馆很会经营。我那次,仅仅凭第一次出道、陪着客人喝我这个花魁亲自酿造的米酒,就拍卖出了一万多两银子!整个仪式收入超过十多万两银子!柳妈妈笑得合不拢嘴,称这一次就将花在我身上的钱全收回了、还有富余!”
“以后的,就是纯利润了。”
赵德昭感叹道:“普通百姓,还在为几个铜板拼死拼活的;这些人,一掷万金而不带皱眉的,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谓为信然!”
他有种感觉,虽然窝在临江府不知道全国局势,但贫富悬殊达到如此变态,很可能要出大问题了。
柳可卿讲述这些,眼中再没有泪水,神色平静。过往的不幸,她早就麻木了、抛开了、走出来了。她和她所说的一样,她很怕死,她只想好好地活下去,能过完正常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