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贵妃抚摸腹中孩子的手越发温柔,“她哪里知道大礼之争就是陛下龙之逆鳞!”
她们这位徒有其表的皇后娘娘哪里能体察陛下对祖父母的情义,又怎麽会清楚这些年来先帝和先皇后在那位太后娘娘面前受了多少屈辱埋下多少不甘,更不会明白一手带大陛下的献太妃多恨太后娘娘呀。
“居然妄图拦陛下之志?”
皇贵妃嘴角笑容大了些,“本宫倒是要看看,咱们这位尊贵的皇后娘娘还能在这条作死的路上走多远。”
皇贵妃的心腹奶嬷嬷也笑了,看着皇后肚子,目光慈和,“娘娘宽心,只怕不等小主子落地,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咱们小主子呀,是带福的。”
两人相视一笑。
大礼之争一定,就意味着皇后和首辅宋大人倒台。
皇后就不说了,还是皇后的时候都翻不出她的手心,更别说一个倒台的废后了。
至于宋首辅,违逆帝心,一旦进了诏狱,落在锦衣卫手里
管你是阁臣首辅还是士林领袖,生死俱都不由己了。
前段时间塞得满满的诏狱,最近可又有地方空出来了。再说,这首辅的位置,她的祖父从先帝时可就等着了,谁承想熬死了一位三朝老臣,后头又杀出这麽一位。别说她的祖父已年迈,就是她那与祖父同在内阁的大哥,比这位宋大人还大了半岁,要靠着硬熬可就太不切实际了。只能——
让他死。
“就怕宋大人回头。”
心腹奶嬷嬷低声道。
她可是听家主说了,以宋晋的功勋和威望,一旦惜身,祁党再是使劲儿,只怕也难以撼动这位首辅大人的地位。
就是身处后宅内院的奶嬷嬷都知道,这位建立的功勋,那叫不世之功。就是在史册上,都是要大书特书的。
民间百姓,谁人不知上抗贪官下恤民情的宋荆州。更兼后来国之危难之时,以书生之身北抗烧杀抢掠的俺达贡,东南一战直接平倭患,保了王朝东南太平。
闻言,祁皇贵妃脸色难看了些,“父亲怎麽说?”
奶嬷嬷摇了摇头。“国公爷能料天下人心,独独料不準这位。”
想到什麽,奶嬷嬷低声:“国公爷不止一次说过,此人多智,着实可怖,近妖。”
贵妃轻轻咬了唇,又慢慢松开,抚摸着腹中孩儿道:
“我就不信,真有这麽厉害,大道千条,他会看不出——”
“他选的是一条——绝路!”
西北风已经停了,天依然阴沉得厉害。
太阳挂在东南,发出惨淡光亮,并没有给被严寒笼罩的京师带来丝毫暖意,反让人觉得更冷了。
寥寥落落几个臣子跟着前方玄色披风绯袍玉带的男子朝着皇宫正德门走去。
绯袍男子正是当朝首辅——宋晋,宋子礼。
此时他微微擡头,不知是看前方巍峨庞大的宫阙,还是看天边冷然的日头。冰冷惨淡的日光落在他擡起的面上,本就苍白的肤色越发惨白,好像久不见日光的样子。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始终是淡淡的。只低头时压不住的咳从喉头沖出,他擡手握拳掩住了唇。
只有在这时,后头人才能看出宋晋的腿——,被控制不住的咳带出吃力的微微踉跄。但很快,这微不可查的踉跄就住了,这颀长的身影依然稳健地走向前方,每一步都稳稳落在青石地板上。
旁人只要跟着他就好,纵然危难,这位年轻的大人总能拿出主意,正如他无数次做过的一样,带着王朝从危难中重新走出一条路,走出一片新的安稳世道。
即使流血,宋大人也必然有法子,让他们的血流在青史上,不会白流。
后头跟着的人并不怀疑这一点。只是听着首辅大人压不住的咳,后头几个死死跟着的臣子俱都面色一紧,相视的目光中带着不安:大人的身子——
其中一人终于忍不住上前,低声道:“大人且回吧,我等必将死谏!”
另一人也跟上前道:“这也是先首辅赵老大人的意思,您乃我大周肱股,这大礼之争,您不该涉入的!”
宋晋再次压下喉中痒意,苍白清隽的脸看向了前方巍巍宫城:层峦叠嶂,森严无比,一眼望不到头。人在其前,如此单薄微弱。在其中呢?
他收回目光,对着身边人温和一笑,虽经世事沧桑,好像依然还是当初那个惊豔京城的探花郎。只是当日郎朗如日月的公子,如今透出压不住的疲惫。明明不过二十九岁的年纪,却仿佛已在这苍茫世间行了百年。
掩下一声轻咳,宋晋轻声道:“此是国之大事,为国事,虽九死亦不悔。”
余人还想再劝。
宋晋略一擡手,拦住了其他人要说的话,又是轻轻一笑:“诸君能够舍身谏上,子礼又岂会惜身。诸君勿複再言。”
话毕,他转身继续向前。
一行人到了正德门。
宋晋住步,亲随上前,接过了他身上玄色披风。
日光下,乌发白面,绯袍玉带的宋大人昂然挺拔。也越发现出单薄,让他整个人更显瘦削颀长,岩岩若孤松。
只在他撩袍跪下的瞬间,双膝似不受控制猛地磕在了雕花的汉白玉地面上。那一瞬间,宋晋苍白的额角动了动,一滴冷汗滑入鬓发。
他很快平複因为疼痛颤动的身体,面容端肃冷淡,安静地跪在正德门前。
亲随也随之跪下,一颗心都随着刚才大人跪下的瞬间一颤。只有亲随知道,大人膝盖已无法自然弯下,全凭着意志硬跪下去。
他望向了自家大人,目光从大人挺直的脊背落在了他被绯袍覆盖的双腿上,亲随控制不住又是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