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洲一扯菱唇,“本官亲自为妹妹梳头。”
冰凉的篦子没入乌黑亮的长,像是把冰锥似的紧紧地擦过她的头皮,褚洲梳一下,以芙就哆嗦一下。
古镜中,俯身梳的男子姿态慵懒,漫不经心地雕琢着温玉般的云鬓;窝在软垫上的那个则是正襟危坐,眼观鼻口观心。
“芙儿抖什么?”
以芙默默地把缠着纱布的手臂放在桌案上,希望能够唤醒他少到几乎没有的良知,“伤口足有三寸长呢。”
木莲花梳篦“嗒”
一声被放在桌案,褚洲慢慢牵过以芙的皓腕,“把东西拿出来,本官就好好地疼你。”
以芙挣脱了他的手,只觉得被他握过的手腕一圈儿都是燎人的热,“你拿那东西去害人,我不会给你。”
褚洲并不懊恼,眼眸勾出一道弯弯的月痕,“芙儿,这你就错了,本官是拿这东西去救人。”
“丹阳郡县出现了乱匪,你何必把整个山上的人都杀了。那些农民、猎户为了父母妻儿早出晚归,家里的顶梁柱没了,你让那些人怎么过活?”
褚洲眼底笑意加深,甚至笑得颇有点儿风华绝代,“那群人起早贪黑,十之八九的银钱都被皇帝夺去兴建行宫;近年兴起的战乱死了不少男丁,家中妇女为抚养幼子,甚至沦为娼女。你看,本官是在帮那些人。”
以芙大惊,“你怎么能因为这种狭隘的想法而活活剥夺了旁人的性命!即使卑贱如蝼蚁般活着,也总比死了来得勇敢!”
“可惜,本官就想早些死了。”
他纤长的娥睫在脸上埋下一团沉闷的阴霾,“我这种人活着遭别人恶心,死了也不会安宁。”
褚洲素来阴晴不定,就算有人吊死在他面前,恐怕他也能笑得开怀,然此刻收拢了昔日里的狡诈和阴险,却显得有几分可怜。
“你想要玉玺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你要答应我两件事情。”
以芙温温吞吞地开口,有些紧张地攥紧了裙摆。
“第一件事,我要你答应我不会拿这东西去害人。”
“第二件事,我想知道你的过去,哪怕只有微薄的一点点,那也就够了。”
以芙知道自己没资格要求对方掀开痂口,再次露出血淋淋的伤痕;甚至通过玉玺来胁迫他,可以说得上是无耻。
她要知道关于他的悲悯的过去,哪怕是一点点,才能有充分的理由站在他的身边,让他有一点点可依靠的东西。
“奴家是想痛大人之痛、苦大人之苦。”
圣洁的熹光铺陈而来,热烈地笼罩住面前的女子。她微微泛红的雪腮上的裹着一圈儿淡金色的绒毛,比蔷薇花上撒了金箔更瞩目。
“行不行?”
她的眼底蓄着一汪清水,好像听到不如意的话就要一泻而下。
褚洲一阵恍惚。
十五岁时鲜衣怒马,喜好各地怪谈奇志,心中更有豪云剑气,想仗剑逞四方。恰好听说丹阳钟灵毓秀,于是和同伴结游观览。
时丹阳各个村里举行酬神庙会,有舞龙舞狮、巫术伎俩儿,遂觉有非常,倚茶棚欣赏。
锣鼓喧阗里,远远迎来一只竹篙搭住的车辇,同行少年捅了捅手肘,示意自己去看。
——喏,听说这个车辇里坐着的小姑娘今年不过也才九岁大小。因为容貌清澄,于是被破格选去扮演观音。
于是引颈相关,果真见其白衣飒飒,姿容素雅纯净,像是一串有待采撷的铃兰。只不过在喧阗的锣鼓声里,小姑娘虽然捂着脸,可一串又一串晶莹剔透的眼泪交织而下,寂静无声地下在了少年的心里。
——她哭什么?
——噢,她娘得了肺炎快病死了。她这几日总是偷偷摸摸地背着她爹去深山野林里采药卖钱。这不,表演前刚挨了竹板子。
于是又看了她一眼,见她的手心通红一偏,像是灼人的烈火一般将少年的眼角烙印成赤色。
这厢,以芙还在等待着他的回答。见长久得不到男子的回应,便偷偷地撩起眼皮打量。
当见到他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以芙慌了手脚,“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褚洲怔忡地对上镜中的倒影,是一副英俊而又年轻的皮囊,包裹住腐臭烂掉的内里。
他是纯净的百合花茎下的,低贱的虫卵;他是雅致的荷塘月色里的,腐败的烂泥;他是北陵盛世里的,肮脏的、可怕的毒瘤。
他的父母是被五马分尸,只留下了一片片腥甜的血雾和残肢肉沫;他的母乳被系于马尾拖拽五百里,到最后只剩下一块烂肉;他府中女眷被充为军妓,男丁则是……
镜中的倒影在瞬息之间化作厉鬼,完完全全挣脱了古镜的束缚,颤巍巍地伸出手与他邀约——
要记得复仇啊,要找出当年让晋王府家破人亡的真凶,一个个地大卸八块、死无全尸。
别忘记你枉死的父母啊,他们在九泉之下睁眼看着你呢,你凭什么贪恋此刻的温存呢。
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你这种人呢,当她知道你的真面目后,不是和旁人一样厌恶你、憎恨你吗。
褚洲双目猩红,跌跌撞撞地扑上去打破了古镜。耳边却是一道一道的魔音,盘桓着重复着,又不甘离开。
以芙惊叫一声,“大人!”
褚洲扑向了以芙,青筋凸起的大手轻轻松松地握住了她稚嫩脆弱的脖颈。他似乎失去了理智,低低地溢出一句,“把玉玺,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