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骥征目光一寒,再不隐遁身形,一行人大摇大摆步入行宫,竟也未有人把守。到了其中一间耳房外,崔骥征只觉气血上涌,屋内暖意融融,似乎点了上好的炭火,守卫们围坐一桌大快朵颐,他们案上的酒菜极为丰盛,看着根本不像是寻常厂卫该有的份例,而是珍馐玉食,有如王侯。
比如说亲王……
“混账!”
崔骥征一脚将门踹开,身后的锦衣卫全都冲了进去,将这帮人拿下。
这帮守卫本以为蔚王会被圈禁到死,怎么折腾都不会有人过问,想不到才过了三个月,竟然就引来了锦衣卫的大人物,纷纷告饶的告饶、哀嚎的哀嚎。
崔骥征不再理会他们,快步向朱厚炜的院落中走去,还未进门就觉得阵阵寒气袭来,周良忙不迭用钥匙将门打开,瞬间也愣住了。
院中空荡冷静,满是无人打扫的枯枝黄叶,角落里有块小小的菜地,里面仅剩下几株耐寒的菜藤。
崔骥征穿过院落,推开了朱厚炜的房门,只见案上托盘内,竟然只摆了两三个窝窝头,还有一小碟咸菜。而天下至尊的胞弟,此时正缩在有些破旧的被褥中,昏睡得人事不省。
崔骥征颤抖着抚上他的额头,果然微微有些烫,咬着牙笑道:“还不把那帮大爷就地缉拿了,好生伺候着?”
他将朱厚炜背起来,“命人去取殿下的象辂!”
走了几步,崔骥征眼圈才慢慢红起来——那个如南岳巍昂的男儿,竟清减如斯。
第十章
飘飘忽忽,摇摇荡荡,朱厚炜站在一片虚无的空茫之中,一时间有些想笑,想不到重活一世到头来,还是免不了英年早逝的命运。
就在他再次动摇自己的唯物主义信仰时,眼前的一团迷雾终于散开,身旁的景物流转飞逝,而他像是一个凭空闯入了电影的时空旅人一样,静静地看着旁人的兴衰成败、喜怒哀乐。
他看见了呆呆傻傻的稚童,一直到了两岁都不能言语,目光直愣愣地看着远方,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空壳。而这稚童病重时,他名义上的母亲只来看了一次,见他药石罔效也便撒开了手,这个孩子最终也只换来一场风光大葬和一个亲王爵位。没有多少人真切地为这个孩子悲伤,唯有他的父亲微微叹了口气,他的兄长远远张望了一眼,还有一个谁也注意不到的女官,在偌大宫城中偷偷找了一个最为冷僻之处烧了一把纸,哀哀哭泣了一场。
再之后依旧是孝宗早逝、武宗登基,声色犬马、奸佞横行,依旧有一个贵胄子弟被皇帝抢走了未婚妻,而他却变得偏激冷厉,未至而立,便在一次差事中死于非命,而他的死根本掀不起半点涟漪。
再后来啊,便是历史书所记载的真实,只不过书上寥寥数字,而如今却是浮光掠影一般一股脑灌入他的神识,统治阶级的腐朽昏庸,外族的凶狠残暴,官吏的贪腐肆虐,生民的水深火热,全都在他的脑海里横冲直撞,让他头痛欲裂。
而就在这般的痛苦之中,他看见时间线终于到了现代,而在浩瀚的时代沙海中,他竟然看见了微不足道的自己,十分抗拒地又看着自己的人生重来一遭,看着那个已有几分陌生的男人少年得志、青云直上,也看着他官场厮杀、亲友疏离,最终在某个无星无月的暗夜里带着未酬的壮志饮恨凋零。他看着自己的追悼会上挂着“朱云兴同志永垂不朽”
,布满鲜花的灵堂里摆满了官方的制式花圈,上面的落款写满了几套班子和各色官吏,看着本不亲近的领导含泪念悼词,看着那些各怀鬼胎的同仁们装腔作势……
他看着从乡间车间课间,从孤儿院、养老院、福利院里赶来的百姓,看着他们瞻仰遗体时痛哭失声,心里也忍不住一阵阵地酸,自己在任时,不管是为了政绩还是官声,或多或少还曾留下一些惠民工程,自己走后,会不会人亡政息,还会有人挂念着他们吗?
看着这一张张纯然哀切的淳朴面孔,朱厚炜突然就想到了衡州百姓,想到蔚王府上下,如果自己就这么撒手人寰,谁来为他们遮风避雨?
还有崔骥征,他会被自己连累吗?他会为自己难过吗?
历史进程不可阻挡,帝王霸业终归尘土,到了最后,心头最不舍的,终究还是这些至亲至爱。
如果还能再给我一点时间该多好。
我还想为这个世界再做些什么。
极度的不甘涌上心头,恍惚之间,他仿佛看见强大的执念和信念化作道道白光,随即又陷入一片黑沉。
“殿下,殿下!”
抽泣和呜咽声不绝于耳,朱厚炜意识昏沉地想着——看来又死不掉了。
“殿下……”
有人在自己耳边低声细语,“那么多艰难险阻你都闯过来了,又有那么多大事等着你去做,若是就这么死于宵小之手,别逼我看不起你。”
“蔚王到底如何了?”
有人气急败坏,“这帮阳奉阴违的狗东西,到底是谁借给他们的狗胆,敢这么照料亲王?他自己也是傻,只是暂候审问,又不是真的将他落罪了,缺什么少什么,自己不会说?”
“既然身子并无很大亏空,只是这几日饿着了,那他为何迟迟不醒?”
明明病人应当静养,可不知为何,周遭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像极了公园里老大爷豢养的八哥。
朱厚炜是硬生生被这些嘈杂的人声吵醒的,勉强睁开眼,就见人影憧憧,也不知谁叫了一声“殿下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