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炜是真的有些想吐了。
第七章
待朱宸濠事毕,正德帝却并未立时召见诸王,只说了三日后会有家宴,届时请诸位宗室皇亲共襄盛举。
其实诸人早已胆寒,哪里还有什么心情赴宴?可到底皇命难违,仍是强打着精神来演这血浓于水、宾主尽欢。
朱厚炜回了殿内,此番情势确实让他觉得不同寻常,不论是朱厚照还是崔骥征,都对他保持了一定距离,特别是朱厚照,更是异乎寻常的生疏冷淡。
不过也能理解,毕竟有了子嗣,对自己的猜疑便会多上一分,哪里还能如同往常那般坦诚相见?
想通了这一点,朱厚炜便如同往日一般读书习武,默默等着三日后的宫宴。
几乎所有龙子凤孙尽数列席,这大宴自是豪奢无比。
朱厚炜环顾一周,惊讶地觉这场家宴竟未如往常一般按辈分或者序齿列座,而是按和大宗的血统远近,这么一来,自己竟然坐在最上,下面就是兴王朱厚熜。他抬眼去看朱厚照,对方执杯,虽才刚刚开宴,却已有了几分醉态,似笑非笑地看着满堂勋贵、至爱亲朋。
朱厚炜感觉下的朱厚熜极其急促地呼吸了一声,随即又缓缓放慢呼吸,让吐息重变得均匀,不由得在心中对这个小小年纪就能搞出大礼议的少年更加忌惮。
却不知其实此刻的朱厚熜对他更是如此,明明是被架在火上烤,可他神色自若,甚至还有闲情左顾右盼,也不知是心机深沉还是心贯白日。
“诸位爱卿,”
朱厚照缓缓开口,“兴许咱们还得谢谢朱宸濠。”
众人均是一凛,就听朱厚照问道,“你们可知为何要谢他?”
哪里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出头回话,纷纷都看向坐在前头的几人,正巧朱厚照也是如此想,伸手点了点朱厚熜,“兴王,你以为?”
朱厚熜略做思索,起身恭敬道:“若非朱宸濠倒行逆施、忤逆不道,怎能彰显出天子的仁心仁术、至圣至明,若非他冥顽不灵、愚不可及,又怎能让世人看到天子的文成武德、用兵如神?”
他这番话可谓字字句句都对着朱厚照的口味,果然朱厚照大笑出声,“兴王说的好,赏。”
朱厚熜领了赏坐下,众人刚松一口气,准备跟着说些奉承话,却见朱厚照倾身向前,“蔚王,你以为呢?”
朱厚炜蹙眉,起身道:“朱宸濠谋划多年,多少忠臣死于阴私,他大肆起兵,又有多少将士埋骨沙场、多少城池被毁,多少无辜百姓流离失所,多少田园荒芜,来年又有多少人要遭了饥荒。臣以为并无丝毫可喜可贺之处,更想不通我等有何可谢这个乱臣贼子的。”
他话音一落,整个大殿内寂静一片,不少人都在暗恨这蔚王为何不通世故,非要去败了圣上的兴致。
“朕的本意倒没你们想的这么复杂,朕只是觉得,若是没了他,朕也无机会亲自南征,更难得和诸位杯觥交错、把酒言欢呐。”
说罢,他仰头将杯中酒饮尽,懒洋洋道,“这杯敬诸位。”
众人刚把酒喝下,又听有一人厉声道:“臣要弹劾蔚王混淆皇室血脉!”
定睛一看,意外也不意外的,又是张鹤龄。
看来这一对舅甥当真要不死不休了。
朱厚照抬起手打断他,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是太后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他的冷漠似乎在张鹤龄意料之中,还待继续端起国舅的威势拿孝道压下去,就听朱厚照道:“不过舅舅所言亦有道理,既然流言四起,不查个清楚,恐怕难平天下悠悠之口,亦无法还太后一个公道,还蔚王一个清白。”
不论是举箸用膳的,举杯畅饮的,所有人都凝固了一般,缓缓将手头的事停下,而蔚王本人,早就已经起身,端端正正地跪在殿中阶下。
“此事便交由锦衣卫、东厂、宗人府、都察院一同查办,在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之前,蔚王暂不回藩,依旧留驻通州,所有属僚尽数回藩地候命。”
朱厚照云淡风轻,像是议论明日天气一般,“朱宸濠之事既罢,诸位且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
本以为陛下会和从前一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和稀泥一样将这个事情遮掩过去,却不料竟是要严查,不谈厂卫、宗人府这等阴私机构,连都察院这般的外朝都牵扯了进来,实在是搞得阵仗太大了些,几乎所有人都呆若木鸡、久不能言语。
就连张鹤龄都懵了,万没有想到皇帝竟如此给面子,随即又是一阵阵地惊慌,毕竟蔚王的身世细究起来,恐怕张太后那边也不好看,再看那煞神崔骥征,看自己的神情已经俨如看一个死人。
唯有蔚王一人镇定自若地磕头谢恩,仿佛形同软禁的是个不相干的旁人。
朱厚照颇为满意地看着满堂泥塑木雕,笑道:“大喜之日,本该开怀畅饮,诸卿为何如此拘谨?来,将酒满上,不醉不归!”
谁还有心情饮酒,众人就连笑都牵强,不少人面上都露出深思的神情,仅有少数几人神色泰然,丝毫未受这场风波影响。
玩世不恭的正德帝朱厚照,仙风道骨的兴王朱厚熜,端方持重的蔚王朱厚炜,大明朝最尊贵的三个男人在此时保持着一种异乎寻常的默契。
谁也不知,此时此刻的朱厚炜却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平静,惶惑凄楚更甚于衡州之围。无人再敢与他寒暄,正好让他清清静静地独自用膳,只是多少珍馐玉食送入口中也是味同嚼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