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记得那一天。
看到我走进来的那一刻,孙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喜,“钟离姑娘!”
我沉默地关上门,转身走向他。
“我知道,你不会不管我…”
他企盼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猛然抽出剑。
“我不是来救你的,我是来杀你的。”
他一惊,往后挪了挪,“…你说什么?”
“先生可知,大王因为先生而迁怒于田将军,已经将他褫夺兵权幽禁起来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为了田将军要杀我?!”
我摇了摇头,平静地看着他,“大王让我来杀了你,以表忠心,若事成,我便可以借机向大王请求,放田将军出来,恢复他的兵权,若事不成,我,田将军,还有我们的家人,一个都活不了。先生常年在军中,想必也知道,齐国没了大将军,一定会被别国趁虚而入。先生一向教导我,要从大局考虑,为了大局,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如今,轮到先生顾全大局了,想必先生也一定会深明大义,选择牺牲自己吧。”
“不…不可能…”
他连连后退,“你我生死与共,患难相处,你不可能这么对我…”
我上前一步,凑到了他的脸前。
“先生,我不强迫你,若你觉得,你的后半生,比齐国,比齐国的百姓,比我们这些肝胆相照的朋友的性命还重要的话,那我就放你走,让你去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过你自己的生活。”
他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我,片刻后,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一般,颓然地垂下了肩。
我抽出剑,精准地刺入他的胸膛。
他的全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吐着血沫,看着我艰难地说:“钟离姑娘…”
我正视着他。
“钟离姑娘已经死了。先生你忘了吗?是你亲手杀了她啊。”
他的身体一阵抽搐,渐渐阖上的眼中,流下了两行清泪。
可是,他在伤心什么呢?
我只不过,说了句实话而已啊。
从前那个纯洁无瑕甘愿牺牲的钟离春,早就死在了入宫的那一刻。
而我,是她的愤怒,她的不甘,她的反抗,是一切让她不成为完美祭品的特质。
既然眼泪无能为力,那就用尸山血海来讨回我的正义吧。
我承认,我从不是什么善良的女子。
世人皆道女子蠢笨,目光短浅,用尽一切办法将我们困于后宅,千千万万的男子踩着我们的骨血上位,却又转头给我们的牢笼再上一把锁,想要彻底折断我们的脊梁,让我们耗尽所有力气争着施舍给我们的宠爱,勉强茍活,而他们心安理得地享受我们创造的价值,再将我们的名字从青史上抹去。
剪断女子的羽翼,却又嘲笑女子没有飞天之志;饮着女子的血肉,却又教育女子甘愿被奴役,被牺牲,甚至责怪女子不肯献出更多的血肉来为不属于我们的荣耀铺路。
何其无耻。
所以我从不做世人眼中善良温顺的女子,从不做牢笼中争宠的困兽。我不会让我的才华与抱负,仅仅因为我女子的身份,便被永久地埋没,只有做为男人争权夺利的工具时才能偶见天日。
我有不输于男子的学识,有无人能敌的剑法,有安邦定国的才能,还有过人的冷静和理智,所以我凭什么躲在幕后,看着男子将我的功劳据为己有?
先生,你早该知道,从你让我入宫的那一刻起,我的目标,便再也不是为你铺平道路,我要杀的,也绝不止公孙阅一人。
我想要权力,想要我自己,我的妹妹,和这天下千千万万的女子,可以真正为自己活一回,再也不必无声无息地为男人付出一生。所以我会与齐王周旋,一点一点地把权力握在手里,而在我真正掌握权力之前,一切阻挡我的,伤害我和我的家人的,都得死。
比如庞葱,当年,秋负气回了魏国,我不放心,悄悄护送她,却在她刚到魏国的第三晚,就看到庞葱上门骚扰她。于是,庞葱,便为自己定下了死期。
比如禽滑,在我还没有完全掌握权力、还需要利用齐王时,便向齐王告密,让我失了齐王的信任,那么,禽滑,也不必留了。
我为齐王挡了暗器,重获了他的信任,又在所有人都以为我昏迷不醒时,溜出了王宫,尾随赴宴夜归的禽滑,一剑毙命。
那点小伤,又没伤及要害,若不是我用内力控制着经脉,根本不会昏迷那么久,但只有让所有人都以为我在昏迷,才不会有人将禽滑之死怀疑到我头上,我才可以再次全身而退,继续我的计划。
又比如,孙膑。
我从不怀疑我和孙膑的感情。我永远记得,在韩国,兵临城下、命悬一线之际,他对我的告白,还有那个紧紧的拥抱,仿佛要将我揉进他身体里一般。
彼时,我们身不由己,颠沛流离,但那一刻,我在最凛冽的寒冬中,看到了一捧鲜艳的花。
从前的感情,每一点每一滴,都是真的,所以,后来的背叛,才那么痛。但也正是因此,让我终于看清,原来他与别的男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其实,若只论孙膑对我造成的伤害,我倒不必非得杀了他,毕竟,那么多年的感情,让我对他仍有一丝不忍。我也曾想过,只要他不来招惹我,我便放他走,归隐山林,再不复相见。
但是,他必须死。
从入宫的那一刻,我就很清楚,要夺取齐国的大权,只靠我一个人的力量远远不够,除了在朝中安插自己的人、逐渐掌握前朝命脉之外,武力也必不可少。至高无上的王权,唯有兵权才能瓦解,而那万人之上的君王,在真枪实剑的团团包围中,也会变得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