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钱人大搞慈善她有点心得,但她绝不会说出口。要么为名,柳斯昭不需要,他的名已经够大了,到小地方是为了隐姓埋名。再有就是积阴德,就跟中世纪的赎罪券似的。这么大个公司步步向前,车轮子底下碾过多少人,谁知道呢。
倒不是她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别人,只因她本人就是父债子偿的典型,业兴许不是柳斯昭造的,家族造的业一样得是他承受。
柳斯昭这种广撒钱的做派却让盛文斌充满期待起来,仿佛看到了大笔款子已经在天上飞了,只差落在他怀里。
一晚上吃饭,他就没离开孙子山的话题,历数这座山有多好多好,地势、气候、土壤环境,甚至风土人情,都是南市一等一的。
他说得越起劲,珠玉越是一口都吃不下去,最后彻底放下筷子,提着耳朵注意她爸的酒后狂言,偶尔往嘴里塞几粒花生米。
她爸和三姑爹对着猛灌酒,脸膛早就醉通红了。陈凯跃跃欲试要敬柳斯昭的酒,珠玉就拿眼睛瞪他,不许他这样。
“就一杯,少喝点,意思意思嘛珠玉姐姐。”
陈凯保证自己不会像那天一样喝得烂醉。
珠玉打心底里觉得柳斯昭并不是多么平易近人的人,她还记得几天前他对故交旧友那一点不留情的样子。
陈凯再劝他的酒,她就要拿手指头戳他了,“你还敢沾酒,不记得那天喝成什么德行了嘛。”
“怎么可能一杯倒啊!我怎么也能喝二两啊!”
陈凯嚷了起来。
“我管你能不能,是他不能喝!”
珠玉要起身拿走陈凯的酒瓶。
柳斯昭却朝她笑了一下,举杯敬她,而后仰头把那杯酒一饮而尽了,他喝得是那么干脆,珠玉都来不及劝。
实际上他比她想得更社会人,他跟她爸爸、三姑爹说话时,对答圆滑,进退有度。盛文斌赞美山景之美,他摆出一副倾听姿态,十分认同。
“孙子山呢,究其历史,是我从我老哥哥、也就是你爸爸,手里接过来的,你也知道,叔叔没用,这几年经营不善,什么都不剩下了,手里就这么一座山。这个呢如果谁能在这个时候把山接过去好好经营,假以时日,必定能把这里搞成南市休闲旅游第一胜地,只是啊,我老了,没有这个精力和能耐继续这个了不得的事业了。小昭啊你既在麓镇住着,为何不考虑考虑”
都这个份儿上了,这人怎么会不知道爸爸的意思,只是不想接罢了,珠玉只恨不能堵住盛文斌的嘴,不要再说了,再说就是自取其辱了。她两手合在一起,扭头不愿瞧自己的爸爸,鼻尖因气愤冒出了汗珠。
柳斯昭喝酒有些上脸,眼眶下面渐渐有些泛红,他放下酒杯,“盛叔叔的意思我明白了。可有一件事,叔叔大概有所不知,目前我已从豫升集团卸任,投资事宜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我会把这事儿放在心里,回头会联系一些有意向投资山水的合作伙伴,向他们推荐孙子山”
盛文斌得了他这话,猛拍大腿,“有你这话,我心里有就有底了!唉,贤侄,你不知道我之前都快愁死了”
有时候珠玉觉得他们这一家,爸爸和她,真的很像小学课本里的一课,《我的叔叔于勒》。主人公一家每周都去海边栈桥上散步,去等待一个能够救全家于水火的有钱人,只要那个人回来,就会对他们慷慨解囊,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
不知道这个人什么时候会来,不知道他从哪个方向来,但他们就是确信,这个善良的救星肯定会降临。
类似的飘渺希望支撑着她爸爸,让他总是对未来充满希望。女儿与父亲却是截然不同的,珠玉从来没有对这美梦倾注过期待。
这几年说要来看山的人还少吗?大多是来了两趟,后面就再也没有下文了。她还在加拿大的时候,她爸爸无论是发信息还是打视频电话,总是津津乐道地和珠玉讲述,这周某某老板来了,可惜他的钱现在都压在生意上,只要年底收账,咱们的事情大有眉目,大有眉目,从年头说到年尾,一年过去了,某老板的故事仔仔细细说了几十次,钱的影子都没见到。
也许重复故事的过程,对她爸爸来说即是一种无形的安慰,包含着对未来的期望,小火苗似的期望,只要还在说,还在陈述,这簇火苗就不会熄灭,他也就还能支撑下去。诸如此类的话,她已经听得太多了,与其说不信,不如说憎恶,她憎恶那些随口开支票的人。全是骗人的。
在珠玉看来,柳斯昭这个话同属于空头支票,都是面子话,何必要说,何必要给人期待?
“非得。”
对柳斯昭来说,猜度人心是一件没什么难度的事。生在富贵之家,从小到大多的是向他献媚讨好的人。古人早就说过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过如此。
恨他憎他的人也不在少数。只有极小部分的人生下来拿到的是大牌,多数人抓了一手小牌。即便是天注定的事,时运不济的人怎能不为此生气呢。
有时候他甚至有些喜欢这些简单明了的人,讨好他,或是憎恨他,都是那么黑白分明,一目了然,用不着再多花一秒去琢磨。
但也有让他猜不出的人。有句歇后语——南市六月的天,恰如小妹妹的脸,一时下雨,一时晴。
只要前一天看天气预报,梅雨季节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有的女孩子的心比这个复杂一百倍还不止。
他十八岁的时候没明白过,到了二十八岁依旧云里雾里。这个女孩似乎长期厌恶他,就像他是什么社会毒瘤,坐下来聊一聊之后,她愿意暂时放下成见,有时还会对他笑笑,过了一阵子,又对他爱答不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