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半昏,四院人定,集秀班渐渐没了钹锣齐奏之音,唯剩雨声寂寂,一天的忙碌过后,众人皆各自回院歇息去了。
毕竟,这样的风雨夜,哪里有去处及得上家中片瓦?
却依然有人未曾归家。
集秀班第二进院,坐落在花园旁,风景最好的院房乃几个文客的住所,今晚却多住了一个外客。
和着雨声,院子边厢的书房烛影摇晃,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女盘坐在屋内的寝塌上,两手托腮、长吁短叹,小桌前的烛火在那张苍白的面庞上跳动片片暗影,明晃晃诉说着她内心的纠结与交锋。
要问究竟发生了何事?一切要从数个时辰之前开始说起。
同熟人们分了礼物,林湘自然不会落下集秀班这头儿。
这些时日,刘老带着她和一个小管事在戏班各处奔走,找场面定乐调;联系管衣箱盔箱的拨一应行头;又不辞辛劳去请角色,着手说戏对戏。纵然刘老是个德望高的,但一人一张嘴,一事一怨处,个中辛劳繁琐,直叫不擅人事的林湘听着头大。因此,她对尽心尽责全力帮她的刘老,感激到了骨子里。
而在戏班子待久了,她也清楚集秀班对将演的大戏有多重视(然而皇帝横插一脚在当日把戏班子弄到宫里去了),在这个当头,肯抽时间关照她这出戏的,哪个不值得她感谢?
故而,吃过午食,她上了租来的马车,带着家中剩下的布匹、钗环等物以及孝敬刘老的茶酒文玩去了集秀班。
前几日还殷勤周到、一定迎到大门口的小管事今番却没露面,这让林湘由衷轻松了些许,她实在受不了过于热情的招待。托了老车夫,二人带着东西走向排演之所。
林湘发现,一路上远看到不相熟的戏班成员,他们都会和同伴窃窃私语几句,间杂以小声的惊呼和奇怪的侧目。但待到同她擦肩而过,又都恭顺地见礼寒暄,没事人一样走开了。若是相熟的人呢,便个个看着她,欲言又止。
不是林湘玻璃心或者社恐,从今早起,旁人看她的眼神都古古怪怪的,特别不舒服。
早晨她还以为,是因为自己背了个大背篓,形象过于滑稽,才惹得旁人频频这般注目。
原来不是么。
将没簪上的松落碎发拨到耳后,林湘状若无事地垂下了头。
今天的计划是对前两场戏,刘闲山住着拐杖进门,便察觉屋里的气氛活泼得异常,众人脸上皆带着笑影,纷纷簇拥在林湘身旁,有的还自顾自在身上比着眼下时兴的布料。
拐杖敲地,从喉咙里逼出一声咳,她打断了高高兴兴的同行们,把中间明显是强作欢颜的少女解救了出来。
“小湘,你过来。”
林湘从人群里挤出来,从桌子上抱起一堆礼盒奔过来,口道:“刘老,我给您带了礼物来。”
是上好的茶叶与美酒,还有两张字画。刘闲山听着小辈心不在焉介绍所备的礼物,不由叹一口气,把人唤到了门边。
刘闲山上午也听人说起过林湘和林沅的恩怨,知道眼前的姑娘受了家人欺负,目中透着浓浓的怜爱,她关切问:“小湘,穆城王她……”
话至一半,窥见林湘的表情,刘闲山喉一哽,失了声音。
“穆城王”
叁个字似乎让她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眼前的少女登时睁大了眼,眉毛高扬,接着,她迅速转头,去看不远处众人脸上的表情,却在与他人目光相触时瞬间缩了回头,无地自容的怯怯。
敛目垂首,手指紧揪衣衫,少女的嘴唇不住颤抖,仿佛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半晌才低低从喉咙里逼出一声“嗯”
。
压抑的,哽咽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来的一声。
“就是那样。”
她抬起了头,眼睫上并没有湿润的水泽,甚至还对刘闲山笑了一下,“就是他们传的那样……”
“我能出去一下吗?”
没等刘闲山回答,她快步奔出屋子。
林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是低着头向前,遇上弯就转,看到岔道就走,她这些天对集秀班的构造也算熟了,只是避着人走,想到一个僻静地儿去。
剧情里,叁皇女派人将林沅过去的恶行播散了出去,以营造林沅跋扈任性的恶名,自然,也少不了宣扬她这一件。
林七,林湘,在外人眼里,她究竟是什么样子?是可怜还是软弱?说起她的时候、看着她的时候,和她说话的时候……别人心里在想什么?
林湘不敢去想。
无论是奚落还是怜悯,都不过是提醒她,她曾经被人欺负过的事实。
受害者是不该觉得难堪的,可坏就坏在,长久以来,林湘那点儿自尊心过剩得过分。
靠着无人处的墙角,她的身子无力地滑了下去,坐在了杂草堆儿里。
这么一蹭,本就梳得不好的发髻开始散了,她索性抬手,抽出后脑勺上的簪子,把它远远地丢出去。
眼前散了满肩的乱发,她抱着膝盖,愣愣看着风吹得发动。
发丝分割下的天空阴沉如油画,仿佛天公也要作美,给她烘托下气氛,林湘兀自扯扯嘴角。眼前的天空其实还怪好看的,她明明说过要改画风景画,落水之后,却好像再也没有认真观赏过什么景儿,正式画过什么画儿。
这样想着,仍呆呆抱着膝坐,她的目光却聚了点焦,想仔细看看压到眼前的阴云来,散掉的长发碍事地遮着视野,没精神抬手拨开,她有一口每一口吹着气,唇边的长发被气流拂走,又落回来,几十个无意义的起落过后,她想好了该用什么笔刷,也冷静了点儿。
没有去捡簪子,以指为梳,把乱糟糟的头发理顺,重新辫回长辫,捏着没法扎上的辫尾,林湘惆怅地叹了口气。
十几年过去了,她一点儿没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