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种权力对于宝琪这种来自城镇系统外的机器而言,他们之间利害关系本身十分脆弱——宝琪在来到城镇前未受过领袖夫妇的恩惠,来到城镇之后,它也为享受领袖夫妇的庇护而付出相应劳动。
他们之间的情感应该出自职务、利益;属于权力系统自上而下的剥削和压榨。
但是,当乌尔多尔从窗边转头,她说出那句赞美的时候,出发点却是一个纯粹的情感。就好像某种本应自上而下的东西发生颠倒,它在权力纽带中插入一根可以被下位者弯曲塑造的细铁丝。
这就是人类情感的复杂性。
站在这一点上,宝琪好像找到属于自己在这个城镇的立足点。
一个绝佳的,走进权力中心的台阶。
“是的,”
宝琪说,“我今天本来想继续穿制服的,但是我发现我已经不再属于法令部了。”
夫人很满意它的回答,她把手放在它的肩膀上:“你现在属于我。”
人类温热的手掌毫无来由地令宝琪感到不适,它不着痕迹地快步离开夫人身边。它走到办公桌后面,恭敬地问夫人它的新工作内容。
“安东尼奥始终觉得,他手下的那些人过几十年,有了家庭之后就不再听话了。”
乌尔多t尔说,“数次战争洗牌让他尝到甜头,于是,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要送一批人去战场。”
这“一段时间”
一般是一个家族扩大到即将寄生他的军队政权的时间。
“战争真是一个好东西,因为你的敌人永远不会跟你讲什么道理。他们是仇恨与不公的产物。士兵去的地方是一台绞肉机,有的人能活下来,有的不能,全凭本事和运气。”
乌尔多尔挥挥手,做出赶走飞虫一样的动作,“社会关怀部的高级助理的儿子和下城区商贩的儿子在战壕里没有任何不同,他们不会因为你是高官子女就高看你一样,相反的,反叛军甚至更倾向于去抓走一些公子哥,好找他们的父母索要赎金。”
“所以,我们的这些得力下属很少愿意拿自己的几个孩子的命去赌一个他们出人头地的可能。安东尼奥又会去送那些在战场上有杰出军功的孩子接受更高一等的教育——这样,他们会成为下一代官僚。至于本代的这些少爷小姐们,就安心地等他们的父母退下来之后,有本事的留在我们手下做个普通职工,没本事的就和父母在一起做个商人宝琪,我们的城镇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夫人站在窗户边上,冷漠地说出城镇运行规则。领袖用暴力推动社会阶层流动,同样的,他就不能让他的臣民过得太好。
矛盾必须一直存在,被控制在一个微妙的范围内。只有这样,被剥削者才能拼命往上爬的同时,将领袖视为救世主。
于是,在他们生活的这一边纸醉金迷,而在下城区,即使被炮弹打烂了,也跟之前没有什么区别。
领袖会送下城区的孩子去读书,鼓励他们接受基础教育,也不过是为了把这些人肉工具送上战争车床后,所加工出来的预备官僚能够更快上岗。
拨开那些蒙在眼前的迷雾,赤裸的价值导向才是这座城镇的本真面目。
这就是军政府。
“领袖这样做不会让那些忠于他的人感受到背叛吗?”
宝琪问。
“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样。宝琪,如果一件事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变成你所学的知识中的一条社会规则,你会想到去质疑它吗?”
领袖夫人哼笑,“再加上,这条规则的缔造者还活着,还掌控整座城镇。”
宝琪没有回答,它在思考乌尔多尔教它这种事的理由。
“他真是一个暴君,对吗?”
领袖夫人又走到机器身边。
“所以,是您让我在战争开始之前离开法令部,留在这里。”
宝琪抬起头,它看着夫人,语气平静,“因为您觉得我是个没有本事的人。”
乌尔多尔愣了一下,她很快反应过来,捂住嘴遮掩笑容:“反应很快呀,小宝宝。”
接着,她说:“你不适合那里,与其绕远路,冒着被那边的战争机器打碎的风险,活下来之后再去学校学个三四年,不如直接来我身边。”
她笑着,但是此刻,她与“暴君”
也没有任何区别。她对宝琪说:“我们一开始商量好的,你的工作是高塔的接线员,而不是什么高级军官预备役。宝琪,对上级保持诚信是活在这里的关键。”
“我可以不在乎你的小动作,容忍你的小脾气。这一切的前提是你要完成你的工作,让我看到你在这个岗位上的价值。”
此时,领袖夫人的表情也冷下来,“不然,我也可以解除你的职务,让你在我这里做一条小狗。”
她做出一个牵狗绳的动作。手背暴露在阳光底下,皮肤被太阳照射,显出一片金色。当宝琪完全属于她时,她才会对这台在世俗价值上无法反抗她的机器展现出藏在心底的控制欲。领袖夫人早就厌倦了与其他人去争夺一台机器那微薄的情感,所以,她选择直接利用权力。
领袖与领袖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宝琪盯着夫人看了一会,它有种落入陷阱之后的恼怒,甚至在猜测,之前的一系列事情是不是也是领袖敲打卡特罗拉的计划之一。
于此同时,它也看到领袖和领袖夫人身上所承载的,某种令人目眩神迷的东西。
“如果您要这么做,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宝琪声音闷闷的,它走到椅子边坐下,然后像是难过地趴在桌子上。
夫人立刻走到它身边,俯下身,宝琪抬起眼睛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