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对“武媚娘”
写的所谓《女则》,他?们一致的评价都是:字写得?不错,文章编得?也不错,但信肯定是不信的。
《女则》这?部长孙皇后的遗作,在历史上有十卷、二十卷、三十卷三种说法,但无论哪种都早就流佚,只有零散片段,因被其他?书籍引用,才得?保留和流传至今(注见章说)。
虽然小姑娘真的默写出了全十卷,但你总不能说她?默的就是正版吧?
无论是搞历史研究,还是搞古代文学研究,都不可能这?么随意。
被弟子明着质疑,吕叔寅却没有再吹胡子瞪眼。
“你觉得?《女则》为什么会流佚?”
为什么会流佚?纵观中国历史,大部分文稿都是流佚的,被保存下来的才是少数。陈耕砚不明白老?师的意思。
“唐末战争频繁,安史之乱、五代十国,期间流失的文本众多,不止《女则》一部。”
“还有呢?”
“还有?”
“《竹书纪年》晋代掘,晋武时荀勗﹑和峤初释成《荀和本》,晋惠时卫恒束皙考正成《卫束本》,唐后均散佚,直至清时才有人辑录诸书引文,编成《汲冢纪年存真》,又是为何?”
“这?……”
陈耕砚有些头大,这?还能有为什么?众所周知,考据是清代学术主流,由于?文字那个狱的存在,学者们一头扎进?故纸堆,搞考据,搞训诂,由此倒也辑录了许多散佚文稿。《汲冢纪年》就是其中之一。
见得?意弟子面露为难之色,吕叔寅摇头呵呵一笑。
“耕砚啊耕砚,唐末战乱,怎么《太史公书》无有散逸?怎么《晋书》无有散逸?二十四史,唐代独编八部,无一散佚,当时伪书颇多,有些也并无散佚,《竹书纪年》唐时还有传抄,却最终散佚,真的只是因为意外吗?
“朱右曾说的好?,是因为历代学者锢于?所习,《竹书》所载文本,与《春秋》《左传》《史记》等正史记载不同,乃至相?悖,所以唐时学者就不喜不信其言,多不复研习,无人传抄,自然随战乱散佚。”
“《女诫》成书于?东汉,《女论语》成书于?唐德宗年间,都流传后世?,与《内训》、《女范》合为女四书,成为对古代女子言行举止的教?导典范。《女则》虽名为则,但其内容却与这?四书不同。
“长孙皇后明言她?这?本书是‘撰古妇人善事’,唐太宗以为然,令梓行天下。之后,他?下令修《晋书》,其中也有撰录妇人善事的《列女传》。但无论是《晋书·列女传》,还是在其前的《后汉书·列女传》,及刘向的《列女传》,入选标准都是多样的,崇尚贞顺节义?,也赞颂有胆识才华的女性。这?种标准与此后对女子妇德的要求并不完全相?同。”
“所以,《女则》的境地,和《竹书纪年》一样了。”
“历代统治者有成见,世?人有成见,但为学者,最忌成见。放一卷《女则》在你面前,其文辞藻饰,行文习惯与诸书引文相?似,世?所未见。你却说,千余年来无闻《女则》有流传,必是后人伪作,不复再读。与唐时弃《竹书》不顾者,有何不同?”
陈耕砚听了,短时间没再言语。
其实吕叔寅讲的话,在他?听来有点像“歪理”
,区区《女则》,怎么就和《竹书》相?提并论了?
对于?他?们学文史的人来说,《竹书》古本虽也有伪作可能,但毕竟是战国时文本,在战国史事上的史料价值依旧很高。
而《女则》就未必,他?们中没人研究女性史。平时自己研究方向的治学时间都不够用,怎么可能再花费精力去?研读,去?判断这?可能是真迹?
但他?无法反驳。
因为时间宝贵,所以对一些自认为“价值偏低”
的书卷,不加考证乃至不加阅读就视为“伪作”
,确也不是真治学者所为,至少,不是他?们吕氏一门的风格。
他?年轻时,选择跟随吕师学史,不就是因为吕师虽性情古怪,但博闻广识,刻苦严谨,前一刻将他?不成熟的观点喷成狗,后一刻却会指出可行的方向,能参考的书籍。
良久,陈耕砚终于?打破沉默。
“所以,老?师您认为这?《女则》是真本内容?”
吕叔寅提起手掩住嘴:“咳,不一定。”
陈耕砚:……
但他?没有笑话老?师的意思,不是不敢,而是吕师的所作所为,只让他?更加敬佩。
仅仅因为群聊图片看到的只言片语,很像已流佚书卷的真本内容,就执着地追寻,乃至可以毫不犹豫地答应对方略显无礼的要求。
这?才是他?的老?师。
与老?师相?比,他?的做法,外人看是治学严谨不轻信,在老?师这?只能用草率来形容。
当然,也是因为他?阅读量还不够,训诂上造诣不够,所以还不具备老?师这?般的文字敏感度。
吕叔寅继续道:
“是这?样,从文本上说,这?卷书行文简雅,符合长孙皇后创作风格,和《晋书·列女传》在对历代女性的收录重点上方向一致,符合当时的社会风气和女性自我价值观。这?一点上,不是这?个领域的专业学者,很难伪作。至少不可能是那两个小姑娘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