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恪,这殷家的基业,是你爷爷殷祀,从千军万马、尸山火海里挣出来的,没错,却不是你们盛京殷氏独有的。当年,是数万名幽州殷氏族人,饭糗茹草,甚至卖儿卖女,才给他凑出来的军费!”
“你和你二叔两个不孝子!殷家几代人攒下来的家底都要被你们挥霍光了!你们良心何安!你们可对得起武威大将军当年几次出生入死,才攒下来的这份基业!”
老太爷恨得直喘粗气,一边骂着,见殷恪始终冷冷清清,没有半分愧色,提起力气把拐杖摔打在他身上。
小厮们把老太爷拉开。
他的拐杖依旧指向殷恪:“你自幼出类拔群,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把你视作殷氏一族未来的荣光!却不料,和你那二叔殷冶一个样!都是这么任性妄为,不忠不孝,数典忘祖!”
殷恪挨了几棍,神色依旧淡然,“十七叔公,我是犯了错,已经得到陛下降罪,一码归一码,二叔的罪名尚未确定,多少大人正在其中转圜,你站在殷府大门口大声嚷嚷说他不忠不孝,是想嫌殷氏一族死的不够快吗?”
“你……”
十七叔公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殷恪这么一提醒,他才发现殷府门前聚集了许多看戏的百姓,他脸色羞愤黑红,又抡起拐杖击向殷恪,“事到如今你还嘴硬!”
“够了!”
粗哑却洪亮的声音,呵断府门前的一场争吵,一老人从府内走出,虽须发皆白,却步伐稳健,气势迫人,可见他年轻时是何等地动山摇的架势。
“参见武威大将军!”
众人齐跪。
正是殷恪的祖父,高祖皇帝亲封的武威大将军殷祀。他已经侍奉四代君王,如今年近九十,自从数年前摔了一跤,身体大不如前,受陛下的恩典,搬去气候宜人的洛河温泉行宫隐居。
如今在朝的文武百官,没有人的地位比他更为高、资历更老,连八十多的法太傅见了他,也得拱手弯腰,称一声“殷将军”
。
看来是这回殷家的事闹得太大,把他这位老神仙请出山了。
殷祀目光烁烁,将众人扫了一圈,停在拄着拐杖的十七叔公身上:“哼,殷兆,你怎敢打我的孙儿!”
十七叔公扔开拐杖跪地求饶,有了殷祀坐镇,这些殷氏族人终于散去。殷祀对殷恪招手,满目慈爱,“恪儿为何这般生分,是不认得祖父了么?”
“你爹也真是的,知道这些人过来,自己便先躲起来了,让你被打骂,这臭小子!你放心,有爷爷在,你和你二叔都会没事的。”
殷恪搀扶着殷祀望厅堂走,听他絮絮叨叨说着,多年不曾回京,在那行宫除了温泉便是看是不到头的山林,他当真是要闷坏了。
祖父的脸t上沟壑纵横,宛若一张松垮的皮粘在骨头上,说话也很累,说两句话就要停下来喘一喘气。
殷恪的鼻子很酸,尽管他心里知道,把祖父请回来,是父亲早就想好的计划。只要祖父出面,陛下就不可能严惩殷家,只会小惩大诫。
但要这般劳累一位九十岁的老人,他内心难安。
作为活化石一般的老臣,殷祀的帖子一路顺畅经由门下直隶送到大太监蒯芳手中,又被他趁着上茶的功夫,双手呈送到御案之前。
案前还有几封未曾翻阅过的奏折,包括慎刑司对殷冶的审讯结果、锦衣卫对一年前的殷冶大战倭寇的调查情况,还有几位地位不高的文臣,为殷冶求情的帖子。
如今多了老将军殷祀的陈疏。
皇帝一概不看,命人将所有殷冶案的奏章都摆在案上,自己叫了温柔可人的孟贵妃过来,正于软榻上随意躺着,闭着眼睛听她弹曲子。
一曲毕,孟贵妃为皇帝揉额头,“陛下预备什么时候松口?”
皇帝仍闭着眼睛,骤然抓住她的一只手,孟贵妃把五指嵌入陛下的指间,亲昵交握着,另一只手顺着太阳穴,从他硬朗的面庞划过,曲起手指挠了挠君王的下巴。
皇帝在她的手下,像一只刺猬逐渐摊开柔软的肚皮,他躺在美人膝上,瓮声瓮气道:“过几天吧。”
殷冶确实放走了倭寇将领田中灵均,锦衣卫回禀,他和田中在战时相识相交,惺惺相惜,约定战场相见定不留情,但在田中被捕后,殷冶还是放了他。
田中灵均回到倭国第一时间交付兵权,解甲归田,殷冶也曾上过一道奏疏,说惜田中之才,不忍此等将星在他手中殒命。
皇帝把柔荑按在他的耳朵上,示意孟贵妃给他揉揉耳朵,舒服地挽起嘴角,当年他还是皇子,日日战战兢兢,殷冶便已是风姿绰约的少年侠客,他是那般肆意张狂,与家族不和便抛却一切,游荡江湖。
如今他们都已人到中年,他虽身为帝皇,却困于深宫如履薄冰,怎看的惯殷那般好命,仍旧少年意气,与那敌军将领英雄相惜。
孟氏姐妹柔美多情,妹妹孟贵妃尤甚,是皇帝身边的一朵解语花,她轻捏了捏皇帝的耳朵,“殷冶绝对没有谋反之心,但这放走敌军将领可大可小,全看陛下如何裁夺。陛下想借此敲打一下殷家,也得收着度才是,以免左相和殷恪寒心。”
皇帝把孟贵妃的手捉到唇边,轻轻吻着,片刻后,叹了口气起身,“罢了,朕这便去看他们的折子。”
殷恪在南方一心为民,治水侍农,救治百姓,他自然也是知道的,之所以连着殷恪一块惩处,一来是因为借他之手打压南方大族的目的已经达到,二来,是为了磨练他的性子。
孟贵妃轻挽衣袖,为他研磨,低声絮语道:“殷恪少年英才,胸怀天下,为人清高正直,不折不弯,陛下一直对他寄予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