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继尧道:“让先。”
围棋中,只有高手会让出先手。因为先行就占据了优势,最后计算胜负的时候,先行是需要扣掉一些目数的。
“多谢先生。”
王乐瑶也不推辞,“天元。”
楼下的小童立刻将黑子放在了棋盘正中的星位上。
盲棋需要高度集中精神,为了不打扰二人对弈,原本热闹的洛阳馆安静下来,就算议论也都是耳语的程度。来这洛阳馆的,不乏有学问的人。二楼的雅座,有人已经坐不住了,走到外面的回廊上面,一边观棋,一边低声谈论。
那些声音便零零碎碎地传进萧衍的耳朵里。
“黑子的情况不妙啊,被白子追着打。”
“这方继尧连续摆了几日棋局,都没有人能赢他,确实有过人之处。我看是这位娘子轻敌了。”
“你看,黑子的打法很奇怪,一旦周围的气没了,就转换地方。她不救棋子,只想着多占地盘。”
“这完全是手的打法。唉,原本以为是旗鼓相当的对决,到底不能高看闺女子。”
坐在萧衍这个位置,能把那个巨大的棋盘看得一清二楚。从眼前的局势看,黑子的确是处于下风。可不知为何,他认为王氏女是故意如此。
他想起自己刚刚领兵那阵子,对方是个赫赫有名的老将。那场战役,对他而言非常重要,必须要赢。于是他先示弱,一直佯装撤退,直到那人追进了并不擅长的地势,才动反攻,大获全胜。其实若正面交锋,他未必能赢那个人,毕竟经验,人数,他这边都占据劣势。
不若潜伏在暗处,等到猎物接近,并放松警惕,才果断出击,一击即中。
他打仗还可以,喜欢下棋,也是因为二者有共通之处。
果然,在方继尧再次说出落子的位置后,布棋的小童犹豫了一下。王乐瑶说:“先生,这里你已经下过了。”
全场哗然,方继尧开始出汗。
这盘棋他是想战决的,所以攻势非常迅猛,下子很快,对方似乎确如他所料,并没有什么招架之力。可是随着落子越来越多,棋子又各有增减,他的记忆已经出现混乱了。
千里之堤,一旦开始出现裂缝,那裂缝只会越来越大。
众人看见,局势瞬间就生了变化,一直被压得喘不过气的黑子,终于开始反击。
与黑子越战越勇不同,方继尧开始不停地出错,白子的地盘连续失守。到了后来,他全部心智都用来想自己的棋子在哪里,棋艺完全施展不出来。
终于,他无法再下一子,只能起身道:“在下认输!”
王乐瑶也解下蒙眼的布,松了口气,“先生是弈棋高手,若正常对局,我不是先生的对手。不过我只是万千大梁子民中平凡的一个,微末伎俩,不足挂齿。”
方继尧道:“娘子过谦。某年长娘子许多,假以时日,必不是娘子的对手。某收回刚才无礼之言,是某坐井观天了。”
“好!”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楼上楼下掌声雷动。这一局棋,居然下出了几分国与国之间对垒的味道。
方继尧收了棋盘,匆匆离去。
萧宏还站在窗边回味刚才的那番话。女子的口气淡然从容,就好像一个见天地,见苍生的智者,有种说不出的然。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如此女子?
“阿奴,你去跟着方继尧。”
萧宏回过神来,“阿兄怀疑他有问题?”
“你跟着就是。”
萧宏只能压下好奇之心,跟了过去。
其实好奇的不止萧宏,还有洛阳馆里的男子们,但他们也是读圣贤书的,不会随便冲上楼,冲进雅座,将人看个仔细。毕竟能坐在二楼的,都是非富即贵之人,这娘子谈吐不凡,宠辱不惊,又岂是寻常人家能教养出来的。
桓曦和还是有些担心,特意命凌霄带人守在楼梯口。她自己殷勤地倒水,给王乐瑶扇风,“可以啊,刚才我还替你捏一把汗。”
“表姐以后别给我出这种难题。”
王乐瑶伸手接过水,喝了下去,“我真的是险胜。”
“胜了就好。”
桓曦和笑嘻嘻的,“一会儿还想去哪里逛逛?今日阿瑶的所有花费,都由姐姐我包了。有妹如此,家门甚幸。有女如此,大梁甚幸啊。”
王乐瑶刚想回一句,眼角却瞥见屏风那边有道影子虚晃了晃。
那里有人!
她迅起身,给桓曦和递了个眼色。桓曦和胆子大,将她拉到身后,自己慢慢地走过去,然后一把拉开了屏风!
屏风后面的人,犹如惊弓之鸟,抱着自己的头,“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公主?”
桓曦和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眼前穿着平民的衣裳,头凌乱的,竟然是废帝最宠爱的公主姜齐悦。
姜齐悦在建康被攻破的时候,由她的母妃遣几个信赖的宫人护送出宫,所以才没被萧衍抓住。但是这几个月,她犹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那些宫人忍受不了,纷纷跑了,最后只剩下她一个。
一国公主,沦落到这种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王乐瑶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去谢家给谢羡庆祝生辰的时候,姜齐悦也来了,穿着华美的衣裙,坐着御赐的金根车,羡煞旁人。众人都知道她喜欢谢羡,谢羡走到哪里她就追到哪里。若不是王谢两家早有婚约,废帝一定会招谢羡为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