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为前世之师林黛玉同遭丧父之痛而悲戚,也为今生之友林妹妹蒙人荫蔽得保家产而开怀,百感交集,自然无语凝噎,只是唇角微动,化作几声悠悠的叹息。
细细查看,从今日相见时林黛玉的穿着和气色,看出她的豪奢自如皆在细节处,侧面说明她的处境并非前世可比,其父亲留下来的家财多少有助益,甄香菱为之欣慰不已。
刚想笨拙地宽慰林黛玉几句,毕竟同是少年失亲,就听林妹妹提及自己相貌。
闻言,甄香菱摊开双手,一根纤细食指指向自己侧腮,以诧异的语气自谦道:“林妹妹莫要取笑,我寻常不见日头,闷在屋中为父亲抄经祷念,只怕是苍白难看了许多吧。”
甄四人小语快,凑近了,拍拍甄香菱的小臂,仰着脸说:“菱姐姐,你信我,我前阵子被祖母带着,见了七八位今年一同选秀的姑娘,论容色,没人比得上你。”
男女有别,甄宝玉不好评点姑娘容貌,即使是亲妹妹也不行,何况甄香菱还不是亲妹。
他悄无声息从林黛玉处收回目光,端详着甄香菱“吭哧”
几声,拍掌道:“菱妹妹难得出门,咱们去裁布料做衣裳吧,要不然拖累你这一表人才。”
众人如梦初醒,确实,一直站在外头像什么样子,这才纷纷钻进自家马车,向东市的衣料铺子行去。
甄香菱完全信赖甄宝玉,能将今日闺阁小聚安排的妥妥帖帖。
因为他去年南边转了一圈,不仅对扬州摸了底儿,就与扬州十分相近的姑苏情形也汇报了个清楚,好的坏的,明明白白密奏上去,得到了乾隆帝的公开奖掖。
当然,理由是另找的,免除了甄宝玉被两地官员记恨。
也就是他爹所主政的平洲,甄宝玉不予置评,乾隆帝也不问。
“忠心机灵”
,是皇上亲口夸赞甄宝玉的评语,御前侍卫升了等,甄宝玉完全是官场新秀。
从受祖母“魏佳玛玛”
、父亲江南巡按甄诚这两代人庇护的毛头小子,成长为简在帝心的少年侍卫,甄宝玉成了京城多少贵妇梦寐以求的女婿人选,各出奇招,吓得他常常躲宴躲人。
今日还能与她们三个小姑娘一处玩耍,甄宝玉也趁机放松放松,早就放话,让她们一点儿心都不必费,他要给妹妹们鞍前马后地照应好。
甄宝玉并没有说大话。
随着人声渐渐热闹起来,甄香菱知道,马车行到了街市上。
果然不一时,她便被请下车去,与林黛玉、甄四三人手挽着手,跟在甄宝玉身后,将衣料铺子、脂粉铺子、首饰铺子、文房铺子足足逛了个遍,尽兴之至。
每到一处,都有相熟的掌柜凑过来,热情招呼:
“唉哟,今儿个有喜鹊在门上应声,小的就知有喜事,这不,盼到了魏佳小爷贵脚踏贱地。您坐您坐,尝尝刚沏的新茶。您看点儿什么?刚进的尖货儿,小的给您奉上来?”
“魏佳小爷,多日没见您来喽。知您贵人事忙,小的还想着,这就把外地刚到的新鲜料子给您送到府上去品鉴品鉴,结果劳动您亲来,小的该打脸了。哦,这几位姑娘是您家妹妹请姑娘们安,尽意挑选,小的给介绍两句?”
见家家如此上待,热情洋溢,甄香菱不由得惊异,“御前侍卫”
的名头这么好使么?
姐妹们融融细语,听到甄香菱的疑问,甄四“噗嗤”
一笑,指着哥哥说:“这可是二道贩子,他们见了,自然亲近。”
去岁一路同行,林黛玉与甄宝玉越发熟络。
虽然对林如海身后事不如对甄士隐那般尽心竭力,甄宝玉到底出了不少力,林黛玉对他的感激之心,不比甄香菱少,因此对他的事务,自然上心。
林黛玉详细解释给甄香菱听:“菱姐姐你知道的,三姐姐是和亲王的侧福晋,和亲王又在内务府挂着总管的名头。二哥他在宫禁之中,人甜嘴甜,又与和亲王有亲,不知怎么地,与内务府采办交好,便常常帮皇商啊、京商啊拉拉线,图个两便。”
原来如此。
甄香菱懂了,哪家商户不想与内务府勾连上?
只可惜没有门路,内务府高级官员多是宗室,他们平民百姓够不着;而底下办事人多是太监,要不久居宫中见不到人、要不阴阳怪气难以琢磨,弄得商户难以奉承、叫苦不迭。
突然天上掉下来个甄宝玉,既能自由行走在市井,又能轻松见到宫禁中人,还有这份心思和手段,两头拉线效果拔群,中介抽佣公道。
商户们自然趋之若鹜,捧这位小爷像是小祖宗一般。
“不过攒些老婆本儿罢了,你们别取笑你哥。”
甄宝玉补充一句,侧脸过去,不知是不敢看谁。
其实,他本不必如此的。
甄府家大业大,祖父不在了,当家人正是他爹甄诚,一方大员,“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家中自有底蕴。
即使甄宝玉这一辈兄弟众多,但是甄诚就他这么一个亲儿子,连庶子都没有,其他人都是堂兄堂弟。
只要甄诚别临老入花丛,这几年给他添一堆弟弟,偌大甄府,将来的大头必然是他的。
不过退一步说,甄府还是论公中银子,每月给少爷们发月例,家产还在甄宝玉祖母的把控之中,他手头没多少浮钱。
御前侍卫的俸禄当然不值一提,亲贵子弟们钻破脑袋挤进去,谁是为了那三瓜两枣的官俸?都是为了名头体面、后续提拔混官场罢了。
但是,甄士隐自甄香菱九岁时候开始生病,身子走下坡,未雨绸缪,生前,便陆续将自家财产淘换成京城若干处好地段的宅院,京郊土地只留下十数亩,其余都是现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