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宝玉使劲地锤怀中抱枕,大笑不已,直到他瞄见甄香菱蹙眉抿唇,一副受伤的神情,才渐渐止了笑声。
回头再想一遍甄香菱的言语,甄宝玉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他喃喃着问:“你是说,你重生而来?前世,你曾经拜林姑娘为师,学过作诗?”
甄香菱平生第一次对人说出背负了十年的隐情,也是被方才甄宝玉的真挚言语所感动而致。
她本就忐忑,被对方嘲笑,几乎要夺门而出了。
幸而,甄宝玉调整得很快,端详着甄香菱的脸色,将“要不要找萨满或者法师给你镇镇”
的建议咽下肚去。
算了,小姑娘不晓得如何碰巧知道了林黛玉来京,大约过程不足为外人道,被我一问,不得不扯出另一个谎来圆,我揭破做什么,惹她难受么?
甄宝玉拿定主意,换上深沉之色,也压低了声音,说:“我晓得了。”
甄香菱长舒一口气,被人接纳秘密的感觉再好不过,像是暑天吃冰酪,身心都舒畅。
她语气娇憨了几分:“二哥哥,我只告诉了你,可别让第三人知道。我怕被抓去镇邪。”
甄宝玉连连点头。
转念想想,小孩子家们谈心事,往往要交换秘密。菱妹妹告诉了自己一个,自己编也要编出来一个还回去,这样她才能安心吧。
于是,他神神秘秘地问道:“菱妹妹,你知道,码头上,我爹说的下流香气,是指什么?”
甄香菱不是不好奇的。
当时,变故太突然。
她就见甄老爹先因傅秋芳告状而走到甄宝玉面前,抬手打人,下一瞬,暴怒说了好几句,吼声如雷却咬字含混,甄香菱都没听清。
甄老爹风也似地坐车回甄府,下人们靠近甄宝玉,半押半扶将他搀上甄老爹的同一辆车,留下她们一群女孩子面面相觑。
还是甄三勉强撑住场子,说情形不太对,临时雇了两辆车来,分送甄香菱、傅秋芳回各自家,她和甄四自行回了甄府。
“甄老爷原来是因为下流香气生你的气啊?什么意思?”
甄香菱像是私塾里认真听课的小童,眼巴巴地等着甄宝玉解惑。
说来冤得很。
在马车上,甄老爹对甄宝玉摊牌:“你知道我为何借着万寿节的由头回京述职?因为收到可靠消息,万岁爷猜疑于我,从你这里收集帝踪,所图甚大。”
甄宝玉跳起,头磕到了车顶:“什么御前侍卫第一条守则,就是要嘴严,哪怕亲王老子,也不能透漏皇家消息。万岁爷不信你,还不信我么?难道他以为,我会把他每日见哪个大臣、睡哪个小主的事情,告诉千里之外的我爹?”
“我要知道这些作甚?总之,我们父子冤枉。要打消帝王疑心,我自会表忠心,你也收敛着些,别被人抓了小辫子、告了黑状。还有一点,我们父子不和,我对你不满意,知不知道?”
“原来是要做戏给皇上看啊。我还说呢,爹是不是河风喝多了,见到你亲亲儿子就发邪风。不和就不和,下车我就给你蹬鼻子上脸。”
甄老爹摸摸胡子,慈爱地看一眼儿子,欣慰于甄宝玉一点就透。
招了招手,他将十五岁的半大小子拢入怀中轻拍两下,轻声道:“你爹我都想好了,一会儿进门就打你。打给全京城人看,你叫声响亮些。”
甄宝玉闻言被气得倒仰,可也只能陪父亲做戏。
不过他加戏了。
他用“挨打不求饶而是呼唤姐妹”
这种锦上添花的方式,让父子不和的流言,更为市井中人喜闻乐见。
想毕内情,甄宝玉回到方才话题:“是我怀中散了的玉容膏!菱妹妹,我也只告诉你一人,一定要保密,别让第三人知道了,我爹说御赐香膏是下流香气。那可是大不敬!”
原来如此。
当时,因为甄香菱提议将装玉容膏的盒子赠予林黛玉,甄宝玉便粗粗用帕子包了玉容膏,随手塞在怀中。
本来别过林黛玉,她们想着在街市上再逛一阵,甄香菱准备买个盒子还给甄宝玉,却被下人急吼吼催促,说老爷的船顺风,已经看得见船杆了,让他们快到码头迎接,便没有买成东西。
玉容膏摸上去又凉又硬,虽然从盒中撬出时,裂成了四五瓣,看着还是一块块结结实实的。
没人想到,在甄宝玉胸口温度哄热之下,玉容膏渐渐化成凝脂一般,沾染得他上半身都是异香。
大约是有遇暖更香的香料在其中,甄宝玉被熏成了个香饽饽。
姐妹们一直在他身边,对变化感受不明显,甄老爹猛一靠近,可不是一鼻子就闻出来了?
甄宝玉当日便找机会,将玉容膏事宜告诉了甄老爹。
甄老爹回过味来,觉得因为看儿子浪荡淫邪而责打,万一抹黑了儿子形象,坏了儿子前途,那才是因小失大呢。
于是,在甄府引导下,这几日来,甄老爹一见儿子就拉回府中笞楚的缘由,逐渐演变成了——甄宝玉不学无术,在码头上没答出父亲抽背的文章来。
甄香菱是当场经历人,遇到邻里串门来八卦打听,求问实情时候,只是憨憨地说不太清除。
今日来探了伤,得到甄宝玉面授机宜,她再见到巷口街尾的婶子伯娘们,都主动开口道:
“可惜甄家哥哥,一心孝顺父亲,码头上却连孝经都背不囫囵,这才挨了打,甄老爷说他是锯嘴的葫芦,只会做不会说呢。”
乾隆爷听说后,对臀伤半愈、一瘸一拐来上值得甄宝玉好一顿嘲笑。
他甚至颇有闲情地,当着一众侍卫、太监、宫女,从头到尾背诵了《孝经》,一字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