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望看了一眼那张照片。
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主人看起来不足二十岁,是个金碧眼,眼神深邃的帅小伙。帅小伙非常自然的微笑着——是葛太太标准意义上的,高贵的微笑。
照片背面,碳素用法文写着两个名字:致弗兰克·卢卡的相片——19o1年于约克,来自索米尔·佩里。
楚望醒悟过来。原来索米尔先生不姓卢卡,是因为,姓氏卢卡的,是这个叫做弗兰克的人。
这就是索米尔先生一直以来往法国寄信的收件人?
阮太太又十分抱歉的说道:&1dquo;信来时&he11ip;&he11ip;我不小心看到那一角露出的内容,只有一句话,说的是,&1squo;墓地重建,许多遗骸与骨灰需要重安置&he11ip;&he11ip;’”
楚望心中一颤,拿起那封信。寄信地址——来自法国,洛斯昂戈埃。
楚望再次看了一眼那张相片——阳光而灿烂的微笑,却因黑白照片的缘故,那笑容分外孤寂,仿佛独自一人伫立在那里,孤寂的笑了许多年。
她见过许多这一类的相片——墓地里,墓碑上,墓主人的相片。
洛斯昂戈埃,洛斯昂戈埃。
这是安置一战中战死法国的英军战士遗骸的小镇啊。
阮太太有些不安的说,&1dquo;我是无意间看到的。”
楚望安抚了阮太太,定了定神,立刻将照片塞回信封中,信放到索米尔先生书桌上。随后翻看最近常来油麻地的客人里,是否有一位福建,或是祖籍福建的客人。刚翻开通信地址,最近那一页的最后便有一位——即将从福建嫁到香港的娘。
后面有索米尔先生随记下的四位电话号码。
楚望忙用街边的公用电话亭致电过去,平静的告知索米尔先生:有一封法国来信,加急送来,兴许需要您在这周之内回来。
索米尔先生听闻,非常平静的说:&1dquo;我很快返回香港。以及,谢谢你。”
第63章〇六三 病人之七
在原子核物理实验室里,梁璋不下三十次以项上人头为要挟,逼着徐少谦与楚望将那删节后的三页论文成稿投到《英国皇家学会通报》上。
请试想一位个头不算高、身形黑瘦的典型中国东南部男子梁璋,手里拿着一份三页的文件,站在一只木头椅子上,两眼神采奕奕的宣布:&1dquo;这可以说是一篇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论文!不论这篇论文有多少字,多少页,多少修辞,多少废话&he11ip;&he11ip;别说北京、清华与那群南开的那群人,即便是卡文迪许实验室的那些所谓&1squo;牛人’,十八年时间,不也什么都没做出来么?试问世界哪一本期刊,敢拒绝这样的一篇!”他拍拍那叠纸,更为慷慨激昂,&1dquo;谁舍得拒绝这样一篇文章!”
徐少谦靠坐在扶手椅上,语气平淡的出奇,态度冷酷苛刻:&1dquo;在已知有上千万人将阅读这篇论文的前提下,你更应当明白:你的姥姥都没兴听你唠叨,更不要说那群吹毛求疵的审稿人。如果你不想使我们被更多人耻笑,那么这篇文章应当更逻辑清晰、言简意赅。梁璋,你得明白,现在你手中这篇论文,就是垃圾。除了垃圾,我找不到别的更贴切的词。”
梁璋:&1dquo;&he11ip;&he11ip;这是垃圾?凭什么!”
徐少谦加了一句:&1dquo;对,垃圾。你给我的初稿,是bu11shit。现在好一点,是垃圾。”
楚望完全没想到,一旦涉及本门领域,徐少谦便加持了毒舌属性。她仿佛回忆起自己如噩梦一般的硕士时代,那个导师无数次戴上眼镜,面无表情的探索完她的论文,一遍一遍打回重写,并无数次的告诉她:&1dquo;读不懂!不要拿你是非英文母语出身为借口!你的遣词造句,根本是逻辑不通,不是语言问题!”
这种感受她太明白了。
一盆冷水将热情从头浇灭,楚望向梁璋致以同情的微笑。
&1dquo;所有长句子全部肢解——不要重句套重句。作学术论文不是学杜甫写诗,要学苦吟诗人&he11ip;&he11ip;”
楚望摸摸脑袋,正想着杜甫与苦吟诗人是个什么梗,梁璋立马几乎泪流满面的接过话头:&1dquo;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
徐少谦颇觉孺子可教,点头道,&1dquo;可以这么说。”
楚望几乎要给两人跪下了。
——
只因每删一个词都仿佛要了梁璋命似的,故而往后的论文修改任务却全都落到徐少谦身上。虽只需修改三页内容,却花去他近一月时间——重斟酌细节,反复调试实验偏差,再进行微分计算;梳理论文框架,删改长句子与逻辑混乱段落&he11ip;&he11ip;
只要楚望与梁璋在实验室时,他一定是在的;她没去的时候,偶然下课经过实验室外,徐少谦窗外总亮着灯。
也因此,这一月间,徐太太能见到徐少谦的次数少了许多。
徐太太常说:&1dquo;老陪着我做什么?他不去学校呆着,我也要逼着他去。”
徐太太常让楚望讲一些实验室有好玩的事给她听。她讲过两回自己觉得顶好笑的,讲完后,徐太太却一脸茫然,连问好几个问题,却也没有理解道到她认为好笑的点在哪里。久而久之,楚望不知该如何讲,徐太太便也不问了。
徐太太便如缓解一般笑着说:&1dquo;我还是顶喜欢你来陪我玩。我最近身体好了,几月猛吃,长胖许多斤,你看我这肉长的&he11ip;&he11ip;哎唷。”
冬天过去了,徐太太突然对当下时兴的春季时装感兴起来。
她当天穿了件青绿褶绸裙,绿褶子里藏着一点点暗艳艳的石榴红。
徐太太说:&1dquo;好看是好看,顶衬肤色,却老气了些,没有上次那橄榄绿罩衫里头搭一条暗红绸裙好看。”
楚望笑道:&1dquo;我姑妈也这么说。”
徐太太道:&1dquo;你那位小姑妈到是位妙人。”
楚望笑道:&1dquo;她顶嫌弃我看衣服的眼光,常骂我来着。”
徐太太道:&1dquo;那末她对如今太太们的时尚,可有甚么点评?”
楚望认真想了想,说:&1dquo;如今太太们似乎时兴黑大氅。姑妈打麻将时,常见几位太太穿,特别有气势。姑妈常说:&1squo;这样的衣服要瘦而白的太太穿才好看,无奈那些个太太们成了家之后,福的福,穿了那毛茸茸的大氅,越显得虎背熊腰。但是年轻女孩子穿吧,又不行,显得老气了’。”
其实姑妈的原话是:&1dquo;生了小孩的太太了福。”她斟酌了一下,删掉了这一节。她想着,便又补充一句:&1dquo;那么师母您穿最合适不过了。”
徐太太听得开心,便又叫她推荐几位裁缝。
楚望道:&1dquo;初春这季节,香港一眨眼就入了夏,请裁缝的话,衣服还没穿上,便又要做夏天的衣服了。所以姑妈她们去上海时,常去时装店试衣服,倒也不大请裁缝。”
徐太太又问时装店的名字。
楚望想了想,说,&1dquo;似乎有一家流腴,还有一家品福&he11ip;&he11ip;似乎是这么叫的,我也不大确定。下回我请问姑妈什么时候去上海,让她依着您的尺码带回来就是。她听说您与徐教授十分照顾我,一直不知该怎么答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