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了,戏园子里还是空空荡荡,戏园子还没开大门,蔺兰庭掏出怀表瞧了瞧,下午这场戏,还得两个小时才开戏,几个上下手,正在台上压腿,折跟头,练着功。
金崇琛从台口出来,他见蔺兰庭在客座那坐着,就急忙顺着台口绕下来:‘’三月八的拜袓师爷宴,安排在泰丰楼,我让陈世恩去办了。‘’说着对台上喊:‘’春花……泡壶茶来!‘’春花转过台口应了声。
‘’成,蔺兰庭点点头问:‘’二十桌摆得下吗?‘’
金崇琛接过春花送来的茶壶,一边到水:‘’楼上楼下全包了,差不哩。‘’
‘’嗯…‘’蔺兰庭点点头。
金崇琛见蔺兰庭是满脸的愁容问:‘’怎么了有事啊?‘’
他若有所思又点点头:‘’唉…还真有一解不开的事?我是不明白了。‘’他把刚才齐炳泰的话说了一遍。
嗨…多大点事?金崇琛摇了脑袋:‘’日本人来听戏,咱也不能不让人家进门,咱不跟他攀交情就是了,以后怎么着,咱也只能走一步说一步。‘’
蔺兰庭点头称是:‘’也只能如此了,噢…还有一事,春花年纪大了,以后甭让她干班子里的活了,您让她回我那,去跟她婶,忙活家里伙房的事,班子里,给她开份钱,算我头上,您再找个杂役成不?‘’
金崇琛笑到:‘’我就等您这句话那,您侄媳妇,可不得您做主,得嘞,一会我交代,马上就办。哎,我还有一事,我琢磨好些日子了,您说花老板戏报上落名,您看是不是该给他换换位置了?如今,那位戏都唱到那份上了,再排头角,实在说不过了吧?再这样下去,舞蝶,舞燕那咱也不好交代不是?‘’
金崇琛说的事儿,确实是泰和班的一个梗,这几年,班子里起来批新人,特别是金崇琛的侄女金燕,艺名金舞蝶和蔺兰庭的养女蔺武燕,艺名舞燕。
这是金崇琛给俩孩子起的艺名,预示蝶燕双飞,这俩孩子跟戏台上,果然不负众望,如今泰和戏班里,武戏的《樊江关》,这对刀马旦,配的是一绝蝶燕双飞,誉满京城,而文戏《红娘》,舞蝶的崔莺莺扮得娇柔含蓄,舞燕的红娘,更是出彩,红娘扮的是活泼玲珑,那身段,那唱口,把握的是分厘不差。再加上齐炳泰的两个儿子,唱小生的齐麟龙,唱花脸的齐麟虎,如今鲜鱼口的蔺家班,真可称得上是蝶燕双飞,龙腾虎啸。
端起茶碗抿了口茶,蔺兰庭犹豫,他望着金崇琛问:‘’合适吗?‘’
金崇琛怕有人听见,挪了挪身儿,凑到蔺兰庭耳根子旁:‘’有啥不合适的?要扮相,没扮相要,唱口没唱口,这角过气啦,您可瞧见?他往台口一站,客座上那些瞧戏的主儿,都啥眼神?哎哟,一脸的嫌弃,再怎么唱下去,压轴戏,人都得走光喽。到那时候,台上台下,咱里外不是人。我说咱可不能光为了给他留面子,毁了咱的买卖,毁了咱戏班的名声不是?‘’
这事儿蔺兰庭不是没考虑过,当年戏班子里那些老人,年纪大了,戏又没多大长劲,二三路的角们,还好办,配戏,伴角也还可以对付。就是那二位当年的头角,戏没长,脾气见长,咱戏班子又不是慈善院,得把您捧着,供着,哄着就是我愿意,下面瞧戏的那帮爷们,也不愿意啊?
‘’嗯,这是个麻烦事,我也琢磨过,您看怎么着行不,您安排戏码时,把花老板的大轴和蝶燕的压轴戏,分开排,下午唱了樊江关,咱晚上就上穆柯寨,过往天在调个,戏报您出两个版本,也是如此,这不就拆分开了?‘’
金崇琛歪着脑袋想了想:‘’唉……这倒是个办法,他又犹豫:哎…这花玉书,他能瞧不出来什么意思?‘’
蔺兰庭揣起茶碗正准备喝,听金崇琛怎么说,茶碗停在嘴边:‘’戏报上头角,又是压轴的穆柯寨,瞧出…瞧出来,他能说什么?非给他排在二码上,他才高兴?噢…把蝶燕俩孩子的包银,涨五块钱吧,有些事情明处帮不上忙,暗里还得给俩孩子鼓把子劲。‘’
‘’嗯…好主意,好主意。‘’金崇琛今天找蔺兰庭,就是想为舞蝶和舞燕长包银,没想到让蔺兰庭这么一拆解,俩孩子还上了戏报的头码,做上压轴戏,好!
该说的说了,该争的争到了,金崇琛抬屁股要走,又让蔺兰庭叫住:‘’有个事,您给琢磨琢磨,舞蝶也快二十了,我这有门亲事,是班子里先生托付的,想把舞蝶给齐家麟龙给说合喽。‘’
听到这话,金崇琛又转回身重新坐下,用探寻的口气问:‘’喂…齐大花脸托你办的事吧?‘’
‘’废什么话,哪还用跟你说,我跟你妹说不就得了,再说了,论起来,舞蝶那不也是我侄女嘛?愿意不愿意,您给个痛快话!您要是做不了主,我们俩口子,可就应下来啦。‘’他说这番话,全然不顾大舅哥的感受。
金崇琛拿起搪来了:‘’哎…哎您可别大包大揽,这事我得琢磨琢磨,舞蝶是不小了,跟我这保媒的,也不止三五家了,我不歹为我家舞蝶把把关,您们俩口子应下,算怎么回事啊?‘’
听这话蔺兰庭急了,眉头一皱说:‘’你敢,我可告诉你,麟龙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知根知底,那孩子不错,再说了,你妹妹和储怀玉比亲姐妹都亲,孩子要是过了门,准错不了,这件事情,您还甭蹬鼻子上脸,给我拿堂,您要是想不舒坦喽,我让你妹妹上,你们家撒泼打滚去!‘’
金崇琛脸一绷:‘’嘿嘿…您这是抢亲,还是逼婚呐?还让你媳妇上我们家撒泼打滚,你让她去试试。‘’
‘’哟…怎么着,你们家我还去不得了?说话时,不知道什么时候,金崇雅就在金崇琛后边站着,她拍打着哥哥的肩膀说:我说大兄弟,这门亲,是我应下怀玉姐的,我们当家的怕您面上过不去,才找您商量商量的,您要蹬鼻子上脸,跟着拿搪,甩大脸啦?我今儿个,在这跟您把话挑明喽,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您也得答应!‘’
一边的蔺兰庭笑弯了腰,挑着手指头指着金崇雅:‘’大舅哥您可瞧见了,这是您家姑娘,我这二十多年了,就怎么着,一直当祖宗供着。‘’
其实金舞蝶和齐麟龙的婚事,金崇琛早有意思,两个孩子也是鸠车竹马,少小无猜,看着长大的,俩孩子在一个台上,也是唱了好几年戏了,他能瞧不出来俩孩子挺般配,可这事他可不能张嘴,张嘴就掉价儿了,今儿个,他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让蔺兰庭俩口子着急。
就在蔺兰庭,金崇琛两家人,一厢情愿,想为金舞蝶与齐麟龙撮合,而这位美佳人,金舞蝶心里却早有所属。
金舞蝶是金崇琛大哥,金崇霖的女儿,金崇霖早年曾在浙江督军,卢永祥手下当兵,在苏沪作战中,当连长的金崇霖,被一颗流弹打死,这年金舞蝶刚两岁,金崇霖的老婆把孩子往婆家一扔,回了娘家,从此再也没露面。
金崇琛的老婆婚后一直就没生养,老婆生气埋怨说:他金崇琛在台上就是个娘娘身儿,定是前世的报应,让他绝了子嗣。俩口子一商量。就把舞蝶抱回家来,这孩子虽然出生后就没了爹娘,可金崇琛和老婆不含糊,视孩子如己出,百般呵护,五岁跟金崇琛学艺,七岁进了学堂,九年毕业,进了泰和班,从闺门旦唱起,现如今,可算是撑起泰和班,头牌坤旦的位置。这姑娘跟戏台上的扮相,真是漂亮,那是目如秋水,腰似柳,口含莺鸣,吟如燕语。而在台下这更是蕙质兰心,书词争艳,是位难得的才女。
中午时分,候场子的金舞蝶,正坐在梳妆台前,聚精会神地看着红楼梦。
舞燕从后院急匆匆地进来,只在舞蝶耳朵旁悄悄地耳语,舞蝶就跳起身,就去了后院,舞燕笑嘻嘻瞧她的背影,脸上泛着一丝耍弄姐姐的得意,一屁股坐在梳妆台前,仰起脑袋,等人给她梳妆打扮。
没两分钟,舞蝶就佯嗔地回来了:‘’死丫头诓我?‘’舞燕从梳妆镜子里瞧着舞蝶,有意挤兑舞蝶:‘’哼…没出息的样子!‘’说着递过去梳子:没得空,扔下本书就走了。‘’
‘’书那?‘’
舞燕指了指自己头:‘’扮完了,我就拿给您,我可告诉你,书里可夹着封信那,您要是马马虎虎应付我,您就甭想看见那封信!嘻嘻……‘’
舞蝶气得一把夺过梳子,在舞燕脑袋上狠狠拢了一把:‘’哎哟…疼得舞燕直叫喊。
这个蔺舞燕,虽然是墨丫与武大奇的闺女,可这孩子,继承了她妈的全部优点,模样身框,就是个墨丫的脱坯,唯一一点,就是性格略带不同,这姑娘泼辣俏皮,正直干脆,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碰的是瓶倒盆翻,叮咣乱响,鸡见鸡烦,狗见狗嫌,一个讨人嫌的半大小子做派。
蔺兰庭本不想让这孩子学戏,他知道学戏苦,以后跟孩子她妈那,不好交代。
打算让她跟武英,一块多读两年书,女孩子不走仕途,也可落个知书达礼,德贵的人夫。
可这孩子不听,下了学就往戏园子里钻,人家练唱,她练唱,人家练打,她练打,赶都赶不走,生让金崇琛调教成个彩花旦,那红娘扮得俏皮玲珑,还有她那《樊江关》里的薛金莲,一副倔强好胜性格,骄横好斗脾气,这个薛金莲,就是为她量身写的角儿。
这孩子家里外头淘得没边,平日里就听金舞蝶一人的,听是听,那也得是舞蝶绷着脸,说正经事情的时候。平日嘛,也是嘻哈哈,拿她没办法,谁让她是蔺武英的妹妹,将来的小姑子呐。
二月的北平城,已是一片春日的景象,骑着脚踏车的武英,尽情享受着阳光下的春暖,仰望正阳门,第一批到来的小燕,围绕着箭楼,叽叽喳喳追逐着,他嗷嗷地向燕子轰喊着,绕过了正阳门。蔺武英继承了墨丫身上的俊美,吸收了舅舅们的儒雅,现在他是燕京大学三年级的学生。
今年寒假时,他又恋爱了,一个美丽温柔的女子,金舞蝶,这两个月他的心情格外好。
到了大清门,他骑着车子,在三座拱门间来回穿插,差点碰上辆装着粪桶的排子车,武英抱歉地向拉车老汉笑了,又加向承天门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