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察觉到贺兰姑娘对她的称呼都省去了,但也没有多计较什么。她在贺兰姑娘的身后,看着这位少女娉婷的背影,忍不住惆怅起来。她的那个孩子,如果当年活下来的话,恐怕也有她这么大了……
“本宫所求的……年少的时候,是为了能让本宫的母亲不再受欺负。年纪再大一些的时候,是为了能不在这座宫殿里寂寞地死去。再后来,是想当他的的妻他的后。可是现在,本宫年华已老,他却正当盛年。古人云:‘妻者,齐也。’本宫可以拥有无上的权力,代替皇上打理后宫,甚至处理朝政。看似风光,可只不过是皇上手中的工具而已。看不顺眼了,便可以轻易抛去。本宫只能拥有更多的权力,来保证自己的后位牢固。”
陆子冈能感受到武则天的手抚上了贺兰姑娘的发髻,像是缅怀着什么。他微妙地感觉到,武则天其实在怀念当初自己亲手杀死的小婴儿。还是不一样的,尽管武则天后来会死自己的亲生儿子,但那也是因为后者成为了她登基道路上的障碍。再加之年长的李弘政见与其不合,母子之情越发淡薄,最终武则天已经不能把他看做自己的儿子,而是一个对手。
可是当年在摇篮里的那个小婴儿是无辜的,也怪不得武则天对后来出生的太平公主无限宠爱,某种程度上也是怀着对那个小婴儿赎罪补偿的心理。
“值得吗?”
陆子冈听见贺兰姑娘的声音幽幽地传来,这是他一直想问出口的问题。
“没有侍奉父母膝下,本宫不是个好女儿。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本宫不是个好母亲。没有遵从夫纲替夫君纳妾,本宫不是个好妻子……本宫……当真是孤家寡人啊……”
武则天抚在发髻上的手一愣,接着便是一声长长的慨叹,在幽深的宫殿里越发寂寥,“不过,只有站在最高位置上的那个人,才能被称之为孤家寡人。”
陆子冈大惊,没想到此时的武则天,已经有了篡位为皇的念头。
武则天收敛心神,眯起了双目,开始发觉有些不对劲起来。她这个外甥女一向柔弱,绝对不会问这些弯弯道道的问题,但凡这姑娘有一点主见,她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她吃下毒饼。这些年间一直缭绕心头的疑惑让她越发不安,武则天的手向下而去,按住贺兰姑娘的肩膀,一使劲地把她的身体转过来,厉声问道:“你是谁?”
声音却在看到贺兰姑娘的面孔时戛然而止,软倒在她怀里的少女唇边溢出黑血,已经赫然故去,只是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眸清澈无比,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亮光。
武则天呆愣了片刻,总是有一肚子的疑问,却不知道该像谁去询问,只好茫然地伸出手,缓缓地替贺兰姑娘合上那双不甘心的眼睛。早就有人说过,历史是个小姑娘,在不同人的眼里有着不同的打扮。
记载历史的文字中,早就渗透了权力的改造。纵然中国的文字最讲究横平竖直,但历史却早就在这看似规整的文字中扭曲变形。
但是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陆子冈依然记得,前几年他曾经去过一次洛阳奉先寺,那尊卢舍那大佛便是依据着武则天的形象塑造的。这尊被誉为光明普照的慈悲之佛,没有了武则天的妩媚与威严,全部化为了庄严与慈悲,而今睁开眼睛时,他竟几乎与那的自己一般,有股想要顶礼膜拜的冲动。
可这并不是看到十七米高的佛像时的感受,而是面前的武则天身上所具有的女皇威严与气势。
她身上再华贵的服饰与礼服,都再也入不了陆子冈的眼,在他的视线中,虽然已经头发花白的武则天,却正是处在她人生的最顶峰。
陆子冈的大脑疯狂地转着,这次他又传到谁身上了?他本以为这次再睁开眼睛,也许就是倒霉的李弘那小子。但看武则天已这般年纪,恐怕是她爱惜羽毛,并没有亲手送自己的大儿子上路。而这些年间,也一直没有亲手杀死过谁。
这其实很正常,她现在已经是天下间最有权势的那个人,古往今来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皇帝。她想要谁死,自然会有无数人响应代劳,她又何必脏了自己的手呢?
那么,他现在有附身在哪个倒霉蛋身上呢?
视线里除了武则天外,还是没有其他人,黑沉沉的宫殿就像是某种吃人怪兽的内部,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跳动的烛火映着武则天的面容忽明忽暗,根本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陆子冈这是感觉到手中的稠腻触感,才发觉自己附身的这个人腹中被人刺了一刀,血流不止,整个宫殿内弥漫着的血腥味正是从他身上散出来的。究竟是谁惹得这一代女皇如此暴躁?正绞尽脑汁地思考时,陆子冈忽然听到武则天率先开了口。
“薛怀义,不要以为朕真的需要你。朕已经七十二岁,难道还需要有人侍寝吗?你不过就是个男宠,还以为自己真的是什么大总管大将军吗?”
武则天的声音已经苍老,但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
陆子冈这才搞清楚自己附身的这个人是谁。薛怀义,也就是武则天登基后的第一个男宠,不过很多历史学家认为,当时的武则天已经年逾花甲,根本不可能有哪方面的需求。她只不过是想向天下人证明,男人当了皇帝可以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那女人当了皇帝也可以。
这是某种意义上的形象工程,但薛怀义显然会错意了。
后妃再受宠,也不过是在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上多加赏赐,最多便是福及家族。而男人受了宠,便从官职上体现出来。薛怀义被荣华富贵迷花了眼,亏空国库,火烧天明堂,最终连一直纵容他的武则天都无法再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