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辈与远行》
一
林蕖走了。他告别这个城市与来到这个城市的情形一样行动快捷,却又出人意料。他最终并没有留下什么许诺,也许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也许认为行动才是最好的回答。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忙,要打理多得吓人的业务,从乙地到甲地,频繁的国际旅行。这是一个永远独身的家伙,一个真正的孤儿,没有妻子儿女也没有家……我们与之不同的是,总认为人在大地上应该有个居所——可哪里才是真正的居所呢?可能同样是因为找不到这样的居所,林蕖才匆匆奔走吗?
林蕖就这样走了。那天注视着他渐渐消逝的背影,梅子突然问了一句“他来这儿干什么啊?”
谁也没法回答。没人能够回答梅子提出的问题。与林蕖不同而又多少相似的另一个人就是庄周——他们一个身无分文,一个腰缠万贯,却同样游『荡』在无边的大地上……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他们最终要奔向何方、要寻找什么?这是我们要问的问题,其实也是我们自己的问题。
这座城市好像突然变得清冷起来……时光在不知不觉间流逝,等我们愣过神来,现最后一批落叶已经铺在了地上……时光啊,箭一般的时光啊。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吕擎的焦躁不安又泛了起来。他频繁而匆促地出入那个四合院,看上去坐立不安。有一天他来找我,刚刚坐了一小会儿就站起来,走动,叹气和搓手,然后倚靠在门框上四处遥望。他盯着满地落叶咕哝“我要走了……”
我心中一动,但没有抬头看他。
“就在这个冬天吧。我要告诉妈妈了……”
虽然他语气平淡,我却知道此刻跳动的一颗心有多么炽热和执拗。瞧啊,又一个朋友即将顶着寒风走上旅途。我想劝他不要太匆促,比如说到了春天再从容打算……但我没有说出。
他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眼睛转过来“冬天走吧,这样身上穿了厚衣服,背包里就能多装些东西;天气随走随暖,不用的就可以扔掉——不能冒冒失失闯到荒路上啊,背囊里一开始要尽可能多装些东西……”
他越说越快,声音也变得低低的,最后像一阵急切的自语。
我明白他的这个盘算已经很久了,想得也很细——看来他在整个秋天都被这个念头给缠住了……往年的这时候,当室内温度降到了零上七八摄氏度时,吕擎就开始在家里捣鼓取暖设备了。他的小四合院哪儿都好,就是没有管道暖气,多少年来一直要生煤炉。今年他动手更早,在入秋的第一个月里就给母亲那间工作室里安上了一个小锅炉、两组暖气片。现在我才明白,原来这是他为出做的准备。
吕擎从来没有冒犯过母亲,母亲的话对于他就是不可更改的命令。可是关于这次非同一般的“出”
,吕擎却从未对母亲提起过。这是他心里的一块痛。他告诉我,他最害怕到了关键时刻,老人的一句话就能把它给否决掉。那时他也只能放弃这次“旅行”
了。他告诉我,除非是母亲的阻止,只有母亲才能阻止他。我当然明白母亲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
如果他真的开始那场远行,那就要把母亲留在小院里。我没有对吕擎说出的一个事实就是我也曾将孤单的母亲撇在荒原上——我离家不久父亲就去世了,于是那儿的小茅屋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我为此留下了永生的痛楚。我至今还记得在大山里流浪的那些日子有时半夜靠在一块冰凉的山石上,突然就想到了那片荒原,想到有一幢孤零零的小茅屋在北风里打颤——一颗心立刻咚咚地跳起来,接上再也无法入睡。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啊,母亲正在做什么?她伏在窗前吗?窗前有一盏我熟悉的油灯吗?她身边再没有一个相依为命的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在那些冰冷的大山的日子里,我就是这么铭心刻骨地挂念着白如雪的母亲。我明白了,一个游子如果撇下了孤单的母亲,那么无论如何都是一个罪人……
对于远行的男人来说,不能丢下母亲,这才是惟一重要的问题……而我当年跑向南山的时候却一无所知。我甚至带着一丝被遗弃的委屈、带着心底深处那一点他人无从察觉的快意,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攀援。一层欣喜悄悄地在心底泛开——我突然明白这一下终于可以摆脱那个重如磐石的茅屋了,它从今以后将不再日日夜夜压在我的身上。让它的全部沉重都压在那个暴怒和狂躁的父亲身上吧……当时我很少想也不愿去想苦难的磐石同时还压在柔弱的母亲身上。
很可惜,不久之后,刚刚解脱的轻松感很快又被深深的牵挂给抵消了。妈妈,我离开了你,最终变成了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可是我已经不能归去,因为一旦踏上回返之路,一旦迈入那片丛林、那个茅屋,立刻就会被一些背枪的人攫住。我将被当成一名逃犯、一个企图脱离原罪的人,给押到大山深处去做无边的苦役……我在山地忍饥挨饿,像一条啃石虫一样在山隙里爬来爬去。有一天实在忍不住了,我偷了几捧花生,结果被护秋的山里人追赶着,他一边追一边破口大骂“你这个杂种!你这个没爹没娘的贼流子!”
我藏在了棘窝里,突然明白自己真的是“没爹没娘”
了,真的就属于这片大山了,成了一个山中孤儿……
二
第二天吕擎搓着手来了。他显然有些激动,脸『色』通红。他告诉我,他不仅跟母亲谈了,而且谈得很好。“我跟妈妈讲了之后,她马上说你走吧。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你如果真的想好了,那就做吧,这么大的人了,别人没有权利也没有办法阻拦你’。”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又继续下去——“妈妈的口气里甚至有些歉意,她说就因为我没有‘子承父业’,曾让她很难过很失望。这些年来她一直在想儿子为什么非要重走父辈的路?这又是一条什么路?起步那会儿可千万要问清啊!‘我知道后一代应该问,因为他们有这个权利啊’……”
吕擎复述母亲的话时说得很慢。我知道他怕我误解和忽略了每一个字——不会的。
“我明白母亲已经想了很久。在我和吴敏结婚前后,我越来越频繁地请病假时,她一定把什么都想过了——她料定我有一天要做点儿什么,到时候会跟她从头谈起的……”
我听着,一直在忍住什么。我忍住了,我不愿在这个时候去想自己的母亲,也不想提那些往事。
“母亲非常辛苦,她几乎足不出户,每天都忙着整理父亲的遗着。她告诉我,她在一笔一笔抄下这些字,编出索引、篇目;她在搞这一切的时候,就觉得在跟那个过世的老学者对话。她说那个老学者后来不顾一切地拼命译东西、着述,就因为当时的环境稍微宽松了一点儿,又有地方出他的着作了,他于是高兴得不得了——有些书却不能署他的名字,那是替别人干的,他只是一个苦力。但即便这样他也仍然兴奋,因为其他人连这个机会都没有呢。就在那些年里他写出了那几大本代表作,还有一大摞译着。就凭这些,死后他被封为了这座城市的‘文化岱岳’,也就是‘泰斗’。妈妈这辈子都以他为荣,以这个称号为荣,虽然有好几次她对别人说‘什么岱岳啊’,但我知道她心底是满意的感激的,还有骄傲。作为他的儿子我不能不做的一个事情,就是仔仔细细读过父亲的每一个字。他的博学和劳动征服了多少人,我也是其中一个。父亲曾经在词源学和其他方面,做了那么繁琐的辑录和研究,涉及的资料汗牛充栋!这是何等的耐心和毅力,更有人的能力,一种非常人所能进行的深奥无比的智力游戏……我相信整个城市不要说一般民众,就是大学里的人社科院里的人也没有几个咽得下弄得懂,因为人人忙得团团转,谁也没有这份耐『性』和心情。说实话,父亲这种仔细认真高级别高难度的智力游戏谁也玩不起,太奢侈太偏僻也太费时费力,一般人翻一下就吓个踉跄。可也就是这种最晦涩最无功利的工作做到了一个极端,结果物极必反,也变成最通俗最明了的事业——成为‘最博学最深奥’的一种像征和符号,就连一般市民都知道了,知道我父亲才是最伟大的学问家,是一座硬邦邦的‘岱岳’!至于说他究竟做了什么,谁也说不明白!没有一个人敢指出这是一种‘伟大的游戏’,更没有人敢说出真相,因为说出来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会遭人唾骂,一辈子都没法解释没法翻身!那么好吧,这句话就由他的亲生儿子说出来吧——我在真的走开之前,就想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我忍住心中的惊惧,尽可能思虑其中的每一点道理。但我还是不得不将冲到嘴边的一句话吐出来“是否游戏另当别论,即便是游戏,在那样的年头,能这样做的也属凤『毛』麟角,已经是难能可贵、已经是功德无量了……”
吕擎额上的筋脉跳起来,头往我这边探出一截“你说得对,你说的我并无异议;可问题的症结并不在这里——我对父亲能在那样严酷的环境下做出这样的游戏学问充满了敬意——我要说的是后来的人,是他们怎么对待我的父亲!他们误解了一个不能开口的人,或者干脆说,他们愚弄了一个不能开口的人!我宁愿相信,父亲如果活着,他听了会悲伤难过得要死。他会奋力推开‘岱岳’这顶帽子,而且一定不是出于谦虚,而是从心底里涌出的愤怒!他会毫不客气地指出这其中掩藏的全部愚蠢、误解,特别是——愚弄!父亲在那样的年头儿都能做出这样的游戏学问来,有这样的智慧,就不会是一个被虚荣『迷』住了心窍的人,一定不会……”
我大惊失『色』地看着他。我的心上被重重撞了几下,有点儿痛。我承认,自己一时还缓不过神来。
“也有,也有另一个可能,就是父亲像后来有些人预料的那样,客气几句,把那顶高帽子接过来戴在自己头上……”
吕擎的声音因为难过而低沉,“如果是这样,他的形象就会在我的心里一落千丈……不过我还是假设,不会的,不会生这样的事情。你知道,我对父亲寄托了多么大的希望,我最不敢想的一件事,就是有一天会对他彻底绝望……”
吕擎的脸变成了铁青『色』。他的嘴唇也变成了紫『色』。我知道,天太冷了。我心底有一万个声音赞同我的挚友吕擎,也有一万个『迷』『惑』等待破解和反抗。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我只是试着问了一句
“他当时也没有办法。他当时尽可能做这样一些有益无害的、有利于文化积累的事情,不是极有价值吗?你难道能否认它的价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