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靳久不承人伺候,心里有些异样。
正为难之际,自然地向一旁看去,似乎知他心事,王溪面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只是四目一接,笑容瞬即转淡,更是瞥开眼去。
官场上君子小人用心,他无不深知,雄虺毒螫,也亦见惯,只是夫人时近时远,别说“拿捏”
二字,却连她心事,都不能全然看透,此时看她对小妾的态度,并不十分在意,可对待尚月蓉,却全不如是,他心里似乎清楚明白,但似乎又不太明白。
过了端阳节,齐靳请新署众人在齐府小聚,老爷们在前院,夫人们在后院,正巧戏班的两个主角是一对父女,一个在外头唱,一个给里头助兴。那个老父是走南闯北的老调,一出《林冲夜奔》唱得有板有眼,且他嗓口苍凉高亢,还能学得烟龇马鸣、钲鼓雷鸣之声,入情入景,神韵皆备。
顺天府丞因有要紧的公事耽搁了,席面上收拾干净,肃客入了座,才匆匆赶过来,他四十多岁的人,走快了有些喘,见了齐靳作揖告罪,“湖州府的那件案子耽搁了,下官行事拖沓,谒见来迟,还请大人容谅。”
齐靳当着众人,自然要漂亮,端阳节有一批节礼,他接了印,却尚未接事,也是卖前头一个面子,他声音朗阔,显得很大度,“诸公勤勉,也是齐某之福,这些都是小节,诸公不必太拘束。”
这一开口就是做主人的态度,顺天府众人见他年轻,毫无稚嫩腔调,一时将那轻慢的意思都收拾了,从位上立起来,异口同声道,“谢大人。”
齐靳摆摆手,按了府丞的背上,“这样天气,令公还具官服,快随我至内堂更衣。”
“多谢大人,下官怎敢劳烦大人。”
府丞做出惶恐之态,但齐靳推着他,一道就往廊子上走。
正走着,忽见前头丁瑞带着菖蒲从廊子底下过来。
丁瑞行了礼,“菖蒲姑娘来告诉,后头戏已经点罢了,只等前头的意思。”
“可都妥帖?”
菖蒲欠了身,“后头夫人们入了座,夫人正陪着,今儿老夫人兴致高,也一道坐着。”
齐靳点头应承,带着丁祥领着府丞带来的跟班就往后头走。
府丞受宠若惊,急忙奉承,“这‘婢学夫人’,内人说见了夫人方知何为大家气度,我今也窥得一二。”
这话听了齐靳也很得意,但他甚少喜形于色,于是也不再多话。
老夫人原是不爱戏的,不同那些履任的京官,府里头专为听戏建了那大红朱漆的厚重木楼,内院直入往东,过了月洞就是平日开宴的小花厅,花厅前头同三座小楼围成一个敞阔的天井,中间一楼靠外头没有设栏杆,是照北边庑廊高基的样式延展出来一块四角方楞的地,平日里头不用,只酬客之时布置一番,今日戏台上铺匝了红氍毹,木头檐角的雕花上头垂了金色流苏,四周皆挂了福州的大红纱灯,亮晃晃的眩人眼目,只等着角儿开腔。
正对着的小花厅前头是各府命妇,尤家大少奶奶,尤家姑奶奶,通政司孙太太,刘家两个妯娌,还有顺天府的旧“班底”
,府丞的大太太,治中的钱夫人等等,好些都不见熟,只是戏台子一亮,就有了话头。
第29章小调
府丞太太年纪最大,四十多岁的样子,脸色蜡黄,精神气相当不济,看上去像是有些症候在身上。钱夫人依旧是相当得体,衣了一件石青的衫子,远远望着别无他物,走近了才知披了一件护领的云肩,也是石青的,瞧着落落大方。孙家太太是一件金银桃红碎朵海棠的花马褂,仿的是宫里头的样式,头上簪了一支挖耳,中段是翠玉镂雕的福喜文字,云鬟隐隐发亮,似都有点缀,珠翠宝玉,艳妆盛饰,娇态跃然。
四方的珐琅小桌,只坐三面,曾墨对孙太太略有成见,和尤家姑奶奶同齐老夫人同坐,因着老夫人在座,王溪不好同席,在旁搭又虚设一位,但各府命妇都要照应,也无暇端坐赏戏。
肘鼓敲了两下、钹锣双双一点,柳琴的声儿先就低低传来,接着二胡缠绵飞扬、月琴丝丝如雨,还未入戏,就有凄凉萧索之感。红衬衣配着绣花月白的凤尾裙,旦角低着头走上来,欲行还顾,就只几步只间,踌躇再三,朱唇抿紧,未闻起调,就将委婉幽怨之态做尽了。
甫一开腔,底下众人脊背一耸,眼神都汇在了戏台之上,这起调是低的,逢尾必发高越,高低抑扬,听来悲凉哀怨。
“《绣鞋记》这么个唱法倒是新鲜。”
孙家太太笑道。
这听话不能光听意思,还要听语气,孙太太的话里有些“不入流”
的意思,因是自家举荐,府丞太太咳了两声,略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这看剧的意思,妙就妙在闻所未闻,穆大人的家眷已请了三次,可见千人一辙,都看得厌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