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那风,紧一阵,松一阵。松时,呜呜呜地叫,像鬼哭狼嚎;紧时,呼呼呼地吼,如万马奔腾,似天动地摇,令人毛骨悚然。
叶叶始终没有睡着。她睡不着,疼得实在睡不着。动一动,像是皮开肉裂了,浑身都疼。身上的疼,尚可忍受,最使她无法忍受的是心,心里疼。疼得在流血。她感到好委屈,好难受。我何错之有,何罪之有?老天为什么偏偏对我这么不公平?如果爹打我是因为大脚婶骂街引起的,那么,大脚婶凭什么骂我,凭什么恨我?就是因为天旺爱我,没有听他们的话,没有跟城里丫头好,就把仇记到了我的头上。这难道是我的错吗?她真的无法理解,更无法想通。小时候,她与天旺一块儿上学,大脚婶见了她,总要揽过去亲一口,夸她长得好,眼睛黑,睫毛长,皮肤嫩。长大了,她与天旺去城里上学,大脚婶又夸她身材好,模样儿俊,直夸得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自从为化肥的事儿,两家发生冲突后,大脚婶虽然对她生分了许多,但是,还没有对她使过脸色。她真的不明白,人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平白无故就骂大街,就污蔑人。我跟天旺是自由恋爱,又没有干下什么对不起人的事,为什么得到是这样的结果?
她感到一阵心悸,一阵战栗。她从没有恨过人,她总是以善良的愿望看人待事,没想到残酷的现实却使她对同类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恐惧。她最怕的是,等到了天明,她如何去面对她的爹妈,面对村人那些奇奇怪怪的目光,面对她的叽叽喳喳的议论,面对默默地爱着她的锁阳哥。她怕,真的怕,怕极了。她无脸再见自己的父母,也无脸再见村里所有的人。心灵上的伤害,一下使她变得果断了起来,那个在她的心里久而未下的决心,就在这刹那间下定了,而且是那样的坚定不移。我要离开,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村子,和天旺一块儿,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去创造新的生活。当这个想法一经产生后,就牢不可破地占领了她的脑海,也使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走!现在就走!我不能等着别人用唾沫把我淹死,我不能等舆论把我杀死。
风仍在怒吼着,咆哮着,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撕裂。怒吼吧!咆哮吧!你能撕裂就撕吧!
她顿觉精神倍增,一骨碌爬起身来,拉亮灯,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又从衣绳上扯下红头巾,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临出门,想想,又从衣柜里取出了一条新头巾,将头裹严实,才蹑手蹑脚地打开了门。门一开,风就当头灌了进来,幸亏她死死抓住了门上的手柄,才没有弄出声响来。可是,伤口被风一吹,就像刀子划在了她的心上,感到钻心的痛。她咬了咬牙,将门轻轻地锁上,便去开街门。街门刚启开了一个缝隙,风如洪水决堤一般,哗地一下将街门冲了过来,她死命地扛住,等风喘息的当儿,她一侧身,像泥鳅一样一滑,就滑出了门。她还不敢松手,怕街门弄出声响,惊醒了父母,就索性将街门反扣了起来。这时,也就在这时,她才禁不住怦然心动,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掠过她的神经末梢,她不由自主地跪下身子,向爹妈的屋子磕了三个响头,心里默默地说:“爹、妈,女儿实在无颜面对你们,实在无颜面对村里的父老乡亲,原谅女儿不孝。爹、妈,我走了,你们保重!”
说完,便猛然起身,投入到了黑色的风沙中。
风呜呜呜地叫着,如一个无头的野鬼,沙子被风裹着,一起向她扬了过来。她本能地眯上了眼。其实,这样的天,本来就混沌不堪,黑咕隆咚的,即使睁大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她只有凭自己的感觉,凭自己的习惯辨别着方向。当她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天旺时,就什么也不再惧怕了,反而充满了无穷的力量。天旺,你现在睡着了吗?你知道我为你所受的委屈吗?你知道你的妈怎么污蔑我的吗?你妈骂我是小狐狸精,骂我是小骚货。骂得多难听呀。我现在就当一回狐狸精,去勾你。我不勾你,还真的辜负了你妈的一片期望。
迎头风呼地一下撕开了她的头巾,她背过身子,又将头巾紧紧包好。这鬼天,这鬼风,早不刮,迟不刮,单单这个时候刮。烦死了,真的烦死了。天旺肯定睡着了,呼呼呼的睡得像头猪。睡着了也没关系,她可以叫醒他。天旺睡的那间屋的后窗旁,正好有一棵弯脖子沙枣树,她只要找到那棵沙枣树,攀上去,在天旺的后窗上轻轻敲三下,天旺知道是她,就一定会打开后窗,翻出来一起与她远走高飞了。天旺曾告诉过她,如有什么急事,就那么与他接头。但是,她从来没有那样接过头,这并不是她上不了沙枣树,那树是很好上的,小时候,她和他,还有锁阳哥,常爬沙枣树,等沙枣熟了,他们就悄悄爬到树上,去摘沙枣子吃。她没有上树叫过他,主要是没有非爬树叫他的急事,没有那样的事,就不值得去爬。现在却不同,她要与他远走高飞,要从此离开这里,她一切都不顾了,况且,现在也没有人能知道她敲他的窗子。
风真像个流氓,把她推过来,搡过去,有时,还扯着她的衣服,扯着她的小包袱,死皮赖脸地缠着她,她就拼命地挣扎着,与它周旋着打斗着。她的头巾被它掳开了,发辫也被它撕散了,她感到头发飘飘洒洒的,忽而被捋
到后脑,忽而又裹起了她的脸。沙子就乘虚而入,抽打着她的脸和颈项,于是,她的脸和颈项里就一阵火辣辣的痛。
天旺家离她家不远,平日里哼着一首歌就到了。今天是咋回事,走了好久了,怎么还不到呀?她的脚下是软乎乎的东西,她能感觉出这是沙子。心里不免一惊,怎么到沙子上了?她家与天旺家,本是无沙路的,这是怎么搞的,是不是迷路了?不可能吧,就牙长这么一截路,怎么会呢?她停下脚步,睁眼看看,眼睛早就适应了风夜,她看到了前面有一个隐隐绰绰的影子,轮廓很像是庄子,莫非那就是天旺的家了?这样一想,心里才踏实了下来,就向那影子走去。走呀走,感觉就在眼前,可是走起觉得又是那样的遥不可即,没想到等她走到跟前,却啥也没有。这是咋搞的,刚才还明明看到有个轮廓,到了跟前,就怎么没有了呢?是不是自己走错了方向?不会吧,她凭自己的感觉,不会走岔的。她又睃视了一圈儿,原来那影子在她的左侧,她这才调整了方向,仍向那影子走去。那黑黝黝的轮廓越来越近了,然而,当她走到那里时,一下惊呆了——沙丘!是一个大沙丘!这是什么地方?我咋到这里了?叶叶顿觉头皮一阵发麻,一股冷气便从她的脚底板嗖地一下,窜遍了她的全身。迷路了,真的是迷路了。她心里一紧,赶紧踅回身,朝相反的方向返回。她已经无法分辨东南西北了,她只有按原路返回。可是,原路又在哪里呢?她根本就不知道原路呀。她只知道,沙漠的对面是红沙窝村的方向,这就是说,她已经离村有七八里路了。她只好向沙漠相反的方向走。相反的方向是逆风,那风,像胀满了帆的船,一下向她压了过来,那沙,无情地向她扬过来,像鞭子一样抽着她的脸。她紧闭着嘴,眯起眼,勾着头,向前蹒跚而去。风呛进她的鼻子中,无法透过气来,就只好张一阵嘴闭一阵嘴的出气,不一会儿,她感到嘴里沙乎乎的,半截子肠子也火烧火燎的,干得直冒烟。
突然,前面“呜”
地一声,像怪兽在叫,随着那一声的到来,一股强大的气浪向她冲来,她禁不住向后趔趄了数步,最终被气浪冲倒了,顿时,觉得有几十张铁锨一起往她的身上埋沙。她抱着头,喘息了一会儿,等气浪过后,抖落了身上的积沙,又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走去。她自信她一定会找到天旺,一定会走出沙漠的。记得小时候,村里来了一个说快板的瞎子,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探路,竟然能走东家串西家,碰不坏他。她就感觉好奇,就和村里的娃们,闭着眼,跟在瞎子后面走。碰倒了,就翻起身,哈哈大笑着睁大眼睛,看清了方向,又闭了眼,跟随着瞎子走瞎路。后来,一个人玩耍时,就学了瞎子,手拿一根木棍,紧闭双眼,看能不能找到天旺家。结果,她在中途只睁了两次眼,就到了。她好高兴。事隔多少年了,每每想起,总觉得很有趣。没想到,现在她也成了瞎子了,要凭着自己的感觉找到天旺的家,找到天旺。她希望老天爷开开恩,让她尽快返回去,尽快找到她心爱的人。
隐隐约约地,她突然听到了一缕天籁之音,那声音如梦似幻,却是那般的清晰入耳:
想起个尕妹子来我心就酸
说下的日子你咋不见
白日里想你我沙梁梁上站
晚夕里想你我胡盘算
半碗黑豆半碗米
端起个碗来就想起你
有朝一日娶进你
心窝窝里的话儿就兜个底
这声音好熟呀,是谁唱的?锁阳哥,是锁阳哥!锁阳哥你在哪里?你快来救救我呀!她这样想着,就朝着歌声响起的地方走了去。锁阳哥真是个好人,我知道他爱我,也心疼我。刚才,要不是他闯进来,死命地护着我,我还不知道要挨多少鞭子。锁阳哥,你真好,是个大好人。为了我,你受委屈了。但是,我却对不起你,因为我的心里已经有了天旺,就无法再爱你了。锁阳哥,你能谅解我么?叶叶就一个,我分不成两瓣儿呀。请你原谅我吧,我当不了你的妻子,就当你的妹妹吧!锁阳哥,今天我走了,我要与天旺远走高飞。你的好处我会记你一辈子的。我走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再唱那勾人心痛的山调调了,像你这样好的人,是会有人爱的。
她仿佛觉得身子陷到什么东西中了,向前迈不开步子了,便伸手一摸,摸到了,挡住她前面的是沙丘。她的血突然凝固住了,沙丘,又是沙丘!她陡然间感到身子像散了架,轻飘飘的,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任风沙的摔打。必须坚持住,不能倒下去!她不断地给自己打气,鼓劲。她挣扎着从沙丘中拔出腿,就顺了沙丘的边缘,想绕开它。鞋子好像没有了,不知掉在了什么地方。掉就掉了吧,一只鞋子算什么。只要走出去,不穿鞋子也没啥。渐渐地,她的腿仿佛失去了知觉,不听使唤了,每迈一步,都很吃力。那歌声仿佛也断了,听不到了。她就大喊了起来,锁阳哥,快来救救我!就在她拼命的喊叫声里,隐隐约约间,她突然看到远处有一堆火,火边坐着一个老头儿,在抽着烟。那老头儿像是胡大伯。她高兴坏了,朝前走去,边走边喊——胡大伯!胡大伯!她觉得得她的声音好大好大,但是,又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