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昭平她尸骨无存?”
闻人青梧几乎是在呓语。
“陛下!征远军自有将军统领以来便有一条铁律从未被打破——未得主帅令者寸步不得退兵!——如今这情形,当真是”
“闭嘴下去吧。”
女帝打断她未尽之言,让几名侍从送沈桃回了安国侯府。
闻人青梧从御林军守卫中接过那对子午鸳鸯钺,目光落定的一瞬间便确信了,那是东方落月的武器——也是老侯爷传给她的遗物,手柄处是四爪云龙暗纹,大楚没有其他人人敢用这样纹饰的兵刃,而西凉国则没有如此精良的锻造工艺。
三尖七刃的构造,精钢锻造的刀身,如今已是残破不堪,布满细碎的豁口和触目惊心的卷刃,锈色的血迹斑斑驳驳地附于其上,也不知是敌人的血还是她自己的血。
她曾说过,自己是为大楚武装到牙齿的战士,弩箭射完了便换成长戟,长戟用折了则换成斩马刀,大刀砍豁了还有鸳鸯钺,钺使废了还有拳脚功夫,哪怕是手脚断了也还有牙能咬、头能撞,还能再杀敌一两人
那场战斗她一定是拼到了最后。
可是,她当真就这么死了?
她可是楚国最骁勇善战的武将,继墨绛和东方擎苍之后,唯一能统领四境征远军的帅才!
闻人青梧登基之初便想将东方落月封侯,让她名正言顺地当这个四境统帅,然而抵不过朝中反对声浪过于高涨,最终只能在昭平将军的名号上多加了一个字,变成昭平大将军,说来当真是讽刺至极。
然而东方落月本人却并不介意:“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更何谈侯爵虚名?”
闻人青梧本想着,待此番战事平息,以军功拜爵,再加上自己近年来整肃朝纲、诛除异己的效果,当是能顺利将这爵位授予她。
竟未曾想,是如今这般,已然阴阳两隔。
命运弄人!
天妒英才!
天道无情!
七日后,长安城里便发生了一件大事——昭平大将军以国葬之礼出殡,大楚女帝为之扶棺。
禁军开道,童女喊魂,天子扶棺,文武百官相随,虽不用披麻戴孝,但也需素服素冠,面容沉肃。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素服童女以汉乐府诗唱诗喊魂,稚嫩童声与悲怆的词句形成怪异的凄凉,似是在呼唤安抚躁动的英灵,歌声随着飘飞的白纸钱残影一同随风远去。
朱雀大街两旁乌泱泱跪满了前来观礼的百姓,他们中并非所有人都知道镇南关和长安城内外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随大流地维持着叩头的姿态,还有几人挤在一起小声讨论。
“如此甚是不合礼法”
“就是就是,成何体统?哪有天子扶棺的道理”
“我听闻那昭平和当今女帝一样,都不是个省油的灯,都是穷兵黩武之辈!”
“牝鸡司晨!倒反天罡!一介女流如何能当得起稳固江山之重任?我楚国大好河山、先帝创下的不世功业,就要尽数毁于妇人之手了!”
他们越讨论越起劲,没注意送葬队伍行至何处,而又一时声音失了把门,抬眼便见那传说中雷霆手段、杀伐狠绝的女帝正从自己面前经过,连忙低头噤声不语。
然而闻人青梧目力耳力极佳,她右手扶棺,左手隐蔽地打了个手势,隐藏在暗处的锦衣卫便从四面八方的角落中冒了出来,将方才出言不逊的几人捂住嘴拖走了。
锦衣卫出手,这些人连骨头渣子都没得剩。
剩下的人见状瑟瑟发抖,不敢多言,把头磕得更低,恨不得埋进地里,更有甚者吓得嚎啕大哭了起来,倒是哭得真心实意,比女帝更像是送葬的。
不过,除了女帝及其几位心腹以外,无人知晓今日下葬的棺木里,只有一对废掉的子午鸳鸯钺、一坛将军爱饮的桑落酒、一束新采的霜色杜若花。
武器是她的生平,酒是她的性格,杜若是她的喜乐。
葬下的,是昭平大将军这个名号,而不是东方落月这个人。
这也算是闻人青梧的一份私心——万一那人九死一生回来了,便不必再重新启用昭平的封号,而是直接补上楚国亏欠她多年的安国侯爵位。
尽管她心里也清楚,这样九死一生的希望,甚是渺茫。
那人还能回来的幻想,如镜中花、水中月。
待从头
安隆十三年,武帝正值壮年。
此时闻人青梧年方十一,距离她登基尚余九年,便早已展露出强大的政治野心和头脑。
帝师周太傅曾言:“临安公主若非女儿身,定是那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选。”
武帝子嗣凋零,顺利长大的仅有一儿并一女,其余子嗣均在幼儿时期因病夭折——而这仅存的一儿一女,便分别是太子闻人青蛟与临安公主闻人青梧。
武帝早年曾于战场杀伐中见过骁勇不逊于男子的女将,因此允许临安公主与太子一同学习君子六艺和治国方略,也从不将她拘于宫中。
治国方略以策论为主,主要由周太傅教导,周太傅于安隆五年连中三元的第一人,当之无愧被选为当朝帝师。
君子六艺则跟随忠武侯墨绛学习,忠武侯乃是开国老将、名门之后,却要频繁入宫为皇子皇女授课,用的是武帝曾与之并肩沙场的情分。
皇子与皇女一同习文习武,对于惯常以男尊女卑为主的中原腹地,倒算是稀世罕见的奇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