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钟表转了一圈半,程澍礼打了很多个电话,有学生的,教授的,也有老金的,他很忐忑,要一再跟程澍礼确认明天的接待事项。
程澍礼仿佛被卷入一个繁忙的漩涡当中,以至于完全忽略了身后静静坐着、已等待许久的棠又又。
时间拖的越久,棠又又那股格格不入的感觉越强烈,这是从程澍礼忙碌的第一天开始就有的,层层交迭地令她不能忽视。
不知又过了多久,程澍礼从忙碌中脱身片刻:“棠又又。”
“啊!”
棠又又回过神,她迅速坐直身子,眼里重新焕发出期待的光芒,“你忙完啦!那你快跟我讲讲那个醒狮的事情,我”
“棠又又。”
程澍礼打断她,他仍旧端坐在书桌前,微微侧过半边身体,刚要开口忽然注意桌上原封不动的饭菜,眸光关切地问:“怎么不吃饭?”
棠又又摇了摇头,不说话。
“不合口味?”
棠又又还是摇头。
程澍礼不知道她突然沉默的理由,但是想到老金家的孙女,有句话他不得不说:“明天投资商要来五子顶气象站,这次的投资对棋山很重要,所以为了投资顺利,明天你先不要来棋山附近。”
考察日期是投资方选的,因为投资人讨厌下雨,精挑万选了一个良辰吉日,而恰好明天是近期雨季降雨概率最低的日子,占尽天时之后,老金还准备了几套应急方案,确保不出什么岔子。
为了不辜负大家的努力,程澍礼想的是,以防万一他先稳住棠又又,待投资尘埃落定,再利用搬迁前的这段时间,专心替棠又又找坟,还她真正的自由。
可事实上,他这几天忙得分身乏术,根本找不到机会跟棠又又细说,只能想起来时说这么简单一句。
说到最后,程澍礼又不忍心了:“明天晚上给你买拔丝地瓜。”
最后一句棠又又没听进去,前面的也记不清了,她心中期盼的火苗猛然熄灭,幽幽地趴到桌上,目光低落望着程澍礼工作的侧影。
窗外的雨,一阵急,一阵疏,一阵空白,他们就这样分坐在吊脚楼的两边,棠又又耷拉着疲倦的眼睛,用指尖拨弄可乐罐上凝结滑落的水珠,程澍礼的键盘声近而又远,伴着外面婉约而恬淡的蝉鸣声,仿佛是引她入梦的催眠曲。
再睁开眼睛时,棠又又发现程澍礼抱臂靠在椅子上,气场平淡静然,大概是累得睡着了。
暖黄色的灯光均匀的洒下来,辉映在他半边侧脸,在高挺的眉骨处微微反光,沿着起清瘦明细的脸颊线条一路下滑,隐没在被冷风吹动的领口里。
她慢悠悠地飘到床边。
如同解开某个神秘的禁咒,棠又又的手指破开无形的屏障,缓缓拎起床上迭的一丝不茍的薄毯,许是很久没有和实物直接触碰,完全拿起毛毯的一剎那,她从手到身体都不由自主地晃了下。
给程澍礼盖好薄毯后准备离开,棠又又的眼光蓦然被桌面的笔记本所吸引。
确切说是笔记本上的一行字——
研究对象:棠又又。
她木讷地望着这几个字,心里其他滋味难以言说,但是终于明白,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霾到底是什么。
棠又又知道程澍礼并不是故意冷落她,只是在看到那几个字时,才真正意识到,即使只有程澍礼能看见她——作为她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连接——他依然有着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有他不可推卸的责任,那是她无法触及也无法干涉的领域。
甚至于对程澍礼而言,依然不相信她的存在,而只是将她当作研究的一部分,又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她的存在,给程澍礼造成了一些麻烦。
此刻,她站在程澍礼身边,却像是渐渐沉入一个封闭的泥沼,而尤为讽刺的是,这一次,将她推进禁锢的牢笼里的,正是不久前,鼓励她要走出去感受广袤土地的人。
棠又又眼梢的光一点点熄灭,转身离开了吊脚楼。
小憩后的程澍礼醒来时,看见身上的毯子有一秒的走神,鼻息间最后一缕带着温暖的花香拉回他的意识,他很快明白是谁给他盖的毯子,淡笑了下,时钟不偏不倚地指向十二点整。
他起身倒了杯水走到餐桌边,看见桌上的菜一动未动。
起初程澍礼以为是自己忘记点线香,但目光落在桌上那盘已燃尽的香灰时不禁一顿,接着他看向墙边的狗窝,本该在那睡觉的六只小狗也不见所踪。
倏然的,他心里被什么细微的东西勾了下。
与此同时,仲夏夜晚,万籁无声。
辽远到能够压迫万物的寂静里,只有一颗遥远的星辰在山头发出渺茫的光,深夜的风缓慢而沉重,经过这片山谷却吹不起一丝涟漪,一望无际的原野像一片死寂沉沉的深海,比平时更加压抑。
程澍礼关好门窗,隔绝了那似乎能渗进每一个缝隙的寂静,和往常一样收拾房间洗澡休息。
第十五场雨
第二天一早,当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卓客拎着热腾腾的早餐打着哈欠走进办公室时,程澍礼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他面前的桌子上,铺着一张巨大的烂木等山区天气图。
卓客拿起来一看,上面用不同颜色精细标注了雨区雾区和冷锋,旁边是兴义的风玫瑰图,空白处写满了错综复杂的模型推算结果。
纸张的最底下,有一行铅笔写的小字——十二点,受高空槽和低空切变线影响,降雨率百分之二十。
简单几个字,却透露出对天气变化的精准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