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清冷冷地照进来,毫无阻碍地穿过棠又又的魂体,落在程澍礼的脚边,地面像是下了一层白霜。
半晌,程澍礼听见棠又又很轻的哦了声。
棠又又走后,雨停。
程澍礼简单冲了个澡准备上床休息,走过餐桌时他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晚上吃汤圆的碗勺还没收拾。
墙上挂钟正正指向十一点,程澍礼在先洗碗还是先睡觉的这种关乎习惯与教养的斗争中犹豫三秒,选择遵循内心深处的那份秩序感,他径直迈向床边,掀开被子躺下,双手交迭平放在胸前,安稳滑进梦乡。
十几分钟后,床上的人猛地掀开被子。
他三两步跨到桌边,又三两下将碗勺收拾好,拿到厨房水槽迅速冲刷干净。
整理完毕后,程澍礼再次回到被窝,长舒一口气,这才心无旁骛的睡去。
棋山里,黑夜浓的像是一团化不开的墨,青石板路上的路灯已经停止工作,棠又又独自坐在高大的树杈上,两腿自然下垂,树叶随风摆动,在她脚背上游来游去。
棠又又面无表情地看向远处几间房屋,直到最后一盏灯也熄灭,她漠然地挪开目光。
离大树不远的屋子里,女人在不停急促地咳嗽,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男人急切地关心:“好端端的怎么又咳嗽了,又下雨了吗?”
说着,他将窗户关紧,隔绝了女人大半的咳嗽声,却挡不住那句咒骂:“这鬼天气。”
棠又又仰头看向天空,月亮已经不见了,万山被罩在一片水雾之中,显得迷离又萧索。
她飘起来,无声无息飘向大山深处。
第二天一早,程澍礼顶着一头阴郁开门,外面暴雨倾盆,山间冷风尽数灌入吊脚楼,寒气逼人冻得他打了个颤。
他眼神一转落向几米开外,棠又又屈膝坐在窗下悬台,两只小奶狗窝在她裙摆边酣眠,她躬身缩成一团抱住自己的小腿,眼睛看着大山又落不到实处。
程澍礼抬步朝她走去,棠又又听见声音转头,半边脸颊轻搁在膝盖上,眼中一片落寞。
她语气淡淡:“你帮我找到我的坟,这里就能恢复正常。”
第五场雨
程澍礼在棋山小学的课堂上,接到他母亲钟音的电话:“阮家老爷子昨晚走了。”
悲痛之下,钟音的声音也平稳有度,老一辈的读书人,决不允许情绪失控这种不体面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教室外面的阳光明媚,程澍礼站在走廊拐角的荫凉下,因为这消息愣在原地,但听见“走了”
那两个字时,他内心想的最多的还是林钰文,不禁担心她年迈的身体能否受得了这样的打击。
他问:“跟奶奶说了吗?”
钟音说:“你爸爸已经提前结束考察,和你大伯一起回山东老家处理了,叫我先不要告诉你奶奶,她最近病情不太稳定,先瞒过这一阵再说吧。”
自程澍礼记事以来,老太太就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病情时好时坏,二十多年光阴流转,她已经鲜少能认出家人,却还能隔着老远一眼认出阮家老爷子。
其实程澍礼对这位阮家老爷子阮敬和的了解并不多,只小时候还生活在山东时,偶尔从家中长辈那里听过只言片语,知道他年轻时是一位米商,好善乐施,终生未娶,无有子嗣。
后来程家定居北京,两家来往不如以前频繁,但每逢过年,林钰文都要带着全部家人回到山东与阮敬和作伴。
不仅如此,程澍礼的祖父在世时也对阮敬和敬重有加,这份敬重如同血脉一般,延续到程家的每一位成员,所以对这位有着神秘故事的老爷子,程家人全部以长辈之礼相待。
仗着年幼无知,程澍礼趁林钰文偶尔清醒的时候,偷偷问她为什么和阮爷爷关系这么好。
林钰文目光慈祥,说他是奶奶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他,奶奶当年就被日本人炸死了。而每回程澍礼问具体细节时,老太太就开始犯糊涂,转而急切问他:“澍儿,你吃了吗?”
程澍礼便大着胆子偷偷去问阮敬和,阮敬和不答,他将手中的豌豆黄掰下半块,分给人还没半截大葱高的小程澍礼,然后又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地抿。
一块小小的豌豆黄,阮敬和能吃一整个下午。
记忆不多,却因人的离去在此时变得特别深刻,以至于钟音喊了两声,程澍礼才回过神。
“抱歉。”
面对至亲程澍礼也不忘礼数,他调整了下:“如果爸爸那边忙不开,我可以申请回去一趟。”
“不用,你忙你自己的事。”
钟音语气没有情绪,“虽然不得已,但这是你来京大的第一次外派工作,一定要做好,忙完尽快回北京。”
接着她便挂断了电话。
这是程澍礼和钟音长久以来的相处方式,平淡,安稳,跟此刻的风一样没有波澜,这股平淡延续到程家的饭桌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时,也都默契地保持安静说不过三句话。
程澍礼没有立即回到教室,他单手插兜站在墙边,盯着远处横贯天际的峰峦出神,颀长身影浸在日光底下,瞳孔深处带着旁人难以察觉的迷惘。
身后的教室里,传来梁晶晶激情洋溢的讲解声,小朋友们个个活跃的像是被投食的小鱼,争相跳出水面抢答问题。
这是棋山小学一月一次的科学公益课堂,本月由五子顶气象站负责宣讲。
原本只有卓客和梁晶晶过来,可当程澍礼听见棋山小学时,想起棠又又说在这边学认字,他想过来碰碰运气,便主动跟老金提出想过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