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并不知道你梦里有什么。”
花瀛扬唇笑一下,眼神明亮而清澈,显现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沉和洞明,“也可能是有人不想让我知道。”
程澍礼心头一紧:“谁?”
花瀛不答反问:“比起是谁,我更在意的是,你信不信你梦里的那些事情?”
程澍礼抬头直视她的眼睛,没有说话。
来之前,花瀛从卓客那里听过一些程澍礼的事,知道他对这些隐秘古老的文化持有尊重而不相信的态度,她点到为止,缓缓移开视线,望向程澍礼身后的窗户。
无声半分,隔着几缕氤氲薄烟,花瀛重新看向程澍礼:“程教授,你来棋山多久了?”
程澍礼不假思索:“再过三天正好三个月。”
花瀛浅浅一笑:“那你有好好看过棋山的树吗?”
闻言,程澍礼转头看向屋子西边的窗户,窗外树木参天,苍劲的枝干撑起巨大的树冠,风过林梢,枝桠绿意盎然。
近三个月来,明面上他忙于引种试验,撰写气象报告,接待投资商,暗地里则帮着棠又又找坟,一直在忙碌的路上,这是他第一次坐下来,认认真真地去看这些遍地可见的大树。
但他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同,只能疑惑地望向问话的人。
“我说那些因缘和合、因果循环的东西你肯定不愿意听,也不愿意信,那就说在棋山你能看见的大树,无一不高大挺拔,枝繁叶茂,但它们想要长成今天这样,就必须努力地往光明的地方开枝散叶,否则就会因为晒不到太阳,死在黑暗的地方。”
对面椅子,花瀛幽幽地笑着看他,光影交错落在她眼底,她的声音听起来悠长而深远,像是隐藏了许多的故事和秘密。
“程教授,其实人和树一样,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是要伸向黑暗的地方,你越想摆脱什么,就越会被什么东西控制。”
她说:“不管你信不信,有人在很久以前,就替你做了选择。”
听到最后一句,程澍礼捏着茶盏的手微微收紧,他迅速思忖一瞬,但面上保持镇定自若,看不出任何情绪,依然是那个稳重冷静的程教授。
花瀛倒也不在意,也没指望他有什么回应,只是拿起面前的茶盏,小酌一口茶水,润了润喉咙,然后轻轻放下:“茶不错。”
既然程澍礼身体没什么问题,便没再多待的必要,花瀛起身收拾东西,看见桌上点着的线香,她无意问了嘴:“这是干什么的?”
程澍礼口吻一板一眼:“修身养性,平心静气。”
“好你个卓客,长得浓眉大眼的结果一肚子坏心眼!”
花瀛忽然咬牙切齿,仿佛刚才那副高深作派全是假象,“他说你只会在下雨天点香!根本就是骗我的!”
她跨上药箱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去,大骂正在给马编辫子的卓客:“坏小子!亏我帮你那么多,你为什么要诓我!”
卓客瞪着个大眼睛,一脸懵怔:“我咋啦?!”
花瀛单手掐腰,指着门内的程澍礼和线香大喊:“明明程教授晴天也会点香的!你为什么只说雨天?”
“我不知道啊!”
卓客脑袋扒在门框上,“他之前就是雨天才会点啊!”
花瀛甩手转身就走:“那他现在是在干嘛!招鬼啊还是上供啊!”
卓客追上去:“我真不知道啊!”
花瀛的声音渐行渐远:“我不管!今天晚上你的花一定会死!会被狗撒尿浇死!”
“花姐,瀛姐,花花儿,求求你了,我那该栽的三角梅”
“不管!骗人是小猪!”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吊脚楼安静下来。
独自一人,程澍礼没有开灯,盯着仍在燃烧的线香,直到最后一截香灰燃尽。
太阳逐渐坠落进山谷,他长久地静静坐着,周身隐没在一片阴暗,逆光的眼眸深不见底,唯独眼角余着一抹光亮,不知道在想什么。
也许是心理作用,又或者是别的原因,和花瀛聊过之后,程澍礼睡了很短却很好的一觉。
梦里,他感觉自己躺在一片安宁祥和的地方,日影融融,暖洋洋的空气轻拂面庞,弥漫着细腻而悠长的花香,白影缓缓从远处走来,最终停在他的身边。
白影俯身看了他一会儿,笑着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声音遥远而飘渺,好像和他隔着一道无形的禁制。
他站起来,发现自己只能仰望这片白影,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而他的身体因为寒冷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
似乎是看出他的不安和惶恐,白影的手指穿透那道无形的禁制,牵起了他的手掌。
他低头,看向和白影十指紧握的手,惊愕地发现自己的手掌竟然布满了溃疡,变得畸形扭曲,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可是他没有害怕。
一股莫名的力量从掌心渗透而来,驱散了他所有的迷茫,白影带着他走过长长的一段路,道路两旁开满洁白无瑕的海棠花,迎面吹来和煦的风,花瓣漫天轻盈飞舞,又层层迭迭地铺在大地上。
前方白光乍现,白色的光芒纯净而耀眼,代表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出口。
像是预知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回头,眼中流露出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不舍和哀伤,而那白影再次笑了下,接着用力一推他的肩膀,将他推向那道光芒之中。
光芒瞬间爆发,如同亿万星宿同时绽放,将天地映照得一片通明。
耀眼至极的光芒中,他失去重力般急速下坠,而在急速流逝的视野中,他蓦然看到一抹蓝色的裙摆,转瞬间消逝在不可触及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