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没有名字,师傅喜欢月季花,就叫我月季。
师傅年轻时是名动江城的戏子,旦角里屈一指的青衣。不光十里八乡,就连远在京都的达官贵人们都会来看。
他们说,师傅唱戏味正,扮相好,见了心情舒畅。
作为徒弟,我与有荣焉。
师傅那时卸了妆容,在后台拿着瓷杯喝茶。我端着点心凑过去,跟她说我也想演青衣。
“你演不了。”
师傅面无表情抿了口茶水,“……你生的就是花旦脸,不够大气,演不了青衣。”
我急哭了,说我喜欢青衣。
我喜欢她们大大方方的举止做派,喜欢那种国泰民安的步伐气韵。喜欢大家诚心实意地尊重,而不是夹杂着宠溺或轻佻的眼神。
师傅于是俯下身端详我的脸蛋,极遗憾地叹口气:“月季,你若是不生得如此艳丽,靠练习还是能得要义的。但你皮相太媚了,当不得青衣——”
我在铜镜面前待了一晚,从我额心望到唇齿,粉白皮肤,含水眼眸,以及那眉宇间总挥之不去地一抹勾人魂魄的酥。
我绷紧表情,拼命模仿师傅在台上的样子,想着端庄一点也好啊。
可无论我如何努力,皮囊就是皮囊,我改不掉。
第二天师傅见我哭花了眼,凑过来摸我脑袋。她声音放得很柔,她问我:
“演青衣,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我闷闷哼了声:“很重要。”
“比你生命都重要吗?”
生命么…我想了很长时间,如果演戏是通往烈火的长途,我大概是愿意飞蛾扑火的。
师傅在我额头上落下一吻,潮湿得像是三秋的雨,风轻轻一吹,从骨头冷到血里。
她问我,你不想着找你的父母了吗?
我从记事起就没有关于父母的记忆,一睁开眼,就是戏班子里这些人。
师傅花自己的积蓄为我在附近找了一个乳母。
我于是很艰难地长大了。
偶然看其他师兄师姐们回家时,我也曾很幼稚地问师傅,讲我是不是师傅的孩子,所以才没有人来接我。
师傅摇头说不是。
但她讲,戏台可以是我的家。
师傅真的好喜欢戏,有闲暇就哼,来客人就讲,有时午睡起来还会忍不住摆弄那些精致的道具着装。
她很用心,所以有很多观众给她鼓掌。
我如果足够用心,也可以这样吗?
师傅没有回答,但从那天之后,她演戏闲暇时会带我在身边,手把手教我那些东西的用法,还有唱念做打,一举一动的意蕴。
有一天,我路过戏台,望见师傅斜斜倚在红木椅上,霞光把她五官侧面拉出阴影。极细腻的,极脆弱的,极暧昧的阴影……
我等师傅醒来,第一个冲上去夸她好看。
师傅笑说,可她会老啊,老了,就不好看了。
“师傅老了也好看。”
我说,“……师傅现在是最美的女子,老了,是最美的老人。”
师傅掩嘴笑,夸我会说话。
她讲生老病死自有定数,活着本就是极偶然极幸运的事。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再美再绚丽,终究要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