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清殿回声空旷,无数龙身龙爪盘踞梁柱,金漆龙目威严,俯瞰殿中依照官服品阶泾渭站立的紫绯青灰色。
百官夹围而立的众贡士没有品级,皆着白袍黑带的襕衫,不论出身不论来历,只论今日出口吐成的章论。冠帽一束,一众低颈垂眉、面目模糊。随着內侍监的一声声唱和,一位位出列应答。
虽则不论出身来历,但誉着他们底细的名册早已呈上主考官们的案头。
“当前那二位就是本次春闱的前二名,左边是陈州的蔺氏,旧官宦清流出身,去岁夏侥幸得洗冤屈。另一位是靳州的……”
大殿上唱和应答的嘈杂声中,近臣站在后侧向今安一一禀报名册上的各人,说到这里,他口中的“另一位”
正好应声出列。
今安站在通往高台皇座的玉阶最近处,身后群臣伺立,同看那人着一袭黑白襕衫越众而出,去到玉阶丈前触额跪拜下去。
墨发尽绾,束封修腰,即便俯身跪拜也折不下挺直的脊背。那一片展开铺地的大袖,将将泼到她靴前三尺。
嵌地金砖光可鉴人,今安低目,看见他俯下的眉眼。
一年又数月,洛临江水回溯,裘安白雪凋敝。
再见故人。
曾拖曳在少年脊背广袖的单薄绮丽,似乎全消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这身标榜着功名利禄的襕衫官服,撑起的端方。
今安先移开了目光。
沙漏颠转来回,她听着耳边近臣的禀报,一个个看过站在殿中的贡士,听过他们的策论应答。没有对谁多看一眼,也没有少看一眼。
直至夕阳推着殿前立柱的影子斜到殿中,內侍监一声长喝,群臣告退。这场从日起到日落的殿试,随远山余晖一并谢幕。
——
三更天。
禀禄走进御书房中,拂尘柄点醒两个內侍,掀起熏笼的盖子看过炭火,又搁下。他环视一周,拂开珠帘往里走。
珠帘摇晃,满室辉火,大书案后坐着一人。
前年冬,皇帝遇刺重伤牵起旧疾,自此缠绵病榻,手中权柄却避过了在朝所有名正言顺的皇子,独独递给了这个人。
也不是继承,是摄政。
仅仅是摄政,已经荒谬至极,足以令天下人揭竿。
莫说她摄政一月,便将大朔朝野推去了意欲天翻地覆的悬崖边。
今日殿试上,禀禄注视着那些从各州地一一过关斩将而来的、数张模糊不清的面孔。那些人,将成为眼前人手中权柄的新助力,来与庞然大物般的旧规则抗衡。
山堆奏折和笔架垂置的缝隙间,灯火太盛,伏案人的秀美轮廓笼着层光晕。
她是当今陛下的皇五女,也是如今被架于薪火上的奸佞人。
摄政王凤丹堇。
有别于世人所说的工于心计,她向禀禄看来的目光甚至称得上温和,抬睫别目间,一捧春露乍现。
凤丹堇身上还穿着今日殿试的金绣蟒袍,袖尾比起清早着衣时多了几折皱褶,与呈上的贡士答卷一起堆在案台。
禀禄上前挽袖磨墨。
丝丝缕缕的朱砂色在雪砚水中磨化开,直至血液一样黏稠。
凤丹堇执豪沾朱砂,点在宣纸上,“今日殿试众人,其中一人论才华当评第一,所述于策论、政史上亦言之有物。只一点,不解百姓疾苦。”
上位者说话时通常不需要附和,禀禄也习惯于把自己当成一个口哑耳聋的死物。
新的代掌权者却不同,她抬目看向身旁人,“你觉得呢?”
插满耳鬓的金钗翡翠摇晃流苏,她的瞳色比窗外夜幕更浓,极黑极亮。
在他人口中,凤丹堇眉眼与她早逝的兄长、朔帝与皇后最疼爱的长子颇为相似,又是正宫所出,顺理成章地,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朔帝于朝下听政的御书房,也是皇五女幼时课后读书练字的场所。
出身正统,性情仁和,御下有度,经纶军政涉猎尤精,未摄政之前常为人称道,求娶者众。名声最巅峰之时,是前年北境防线又遭夷狄铁骑压迫,她卸簪素服跪于昭清殿中,自请和亲,以一己荣辱为大朔朝求得百年安稳太平。
除开令人啧啧叹息的女子之身,凤丹堇本该也是继承大统之路上的一大夺嫡者。
今时今日,凤丹堇却也证明了,她确实有一争之力。
此刻垂落她腰间的长发,原应在前年、随和亲车架一道绾作妇人发式,可夷狄刺客发起的宫变,阻止了这一定局。
禀禄收敛余光,答:“出身使然。”
“是啊,谁能要求一个巨贾大家供出的学富五车之人,同时又能体会到世道艰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