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贞三十二年,冬。
朔风大作,上京天寒,马蹄踏在薄霜路面,略显艰难的行进着。
车轱辘声阵阵,朴素的马车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目,直到它缓缓停在丞相府门前。
朱门前站不少丫鬟,她们垂着头,恭直的立着,朔风抽离了面上的血色,吹的小脸白。为的婆子拢了拢锦蓝宋锦夹棉褙子,翘以顾。街市车马纷纭,极尽简朴的马车停在门前,她才反应过来,面上涌出一股笑容,几步上前去。
“姑娘,咱们到了。”
马车里,缠枝掀开车帘,朝外瞧了一眼,扭头对宫惢嫣道。
宫惢嫣点点头,恰闻车外秦嬷嬷一声,“可是宫家表小姐?”
惢嫣没说话,从袖口中抽出手来,捏了捏,闷热的几要冒出细汗了。她拿过身侧早没了温度,冰冷的汤婆子,剥去外面的布套,抱在手中捂了捂。
缠枝不懂主儿的操作,不过她不会多言,主儿一向很有主意。
掌心的温度降了下来,宫惢嫣才放下汤婆子,拢着棉衣起身,踏着马扎子下了车,缠枝紧跟其后。
秦嬷嬷暗打量起这表姑娘来。一袭旧式的锦绸棉衣,料子算不得上乘,京中稍有家资的百姓都买得起。面容秀妍白皙,眉目柔和,未簪花,只一银钗斜挽进髻,端的是素雅端敏。也是个美人胚子,只是瞧着恭顺温和,出自一脉,却和贵妃娘娘全然不同。
惢嫣站定,抬眸时嬷嬷目中已无打量。她秀丽的眉敛起,上前道,“这位姑姑怎大冷天儿立在风里等?地冻天寒的,若叫姑姑身子有恙,惢嫣如何过意得去?”
一面说着,一面露出愧容来。
嬷嬷忙道,“姑娘方说的是哪里话?可是折煞奴婢了!老爷和二公子都不在府上,也没个正儿八百的主儿来迎姑娘,奴婢身份低微,能来迎小姐入府是莫大的荣幸,哪里敢暖暖和和的躲着懒?”
“多谢姑姑。”
惢嫣面露感动,微微福身。
“奴婢姓秦,表小姐唤我秦嬷嬷便是。”
秦嬷嬷一惊,忙去扶她,恰触上她的手,惊叫一声道,“小姐的手怎的这样冷?穿的也这样单薄!这可不好了!外头天寒,快随奴婢进屋。”
她迎着惢嫣进门,还不忘吩咐那立在寒风里的小丫头,去给她取大氅来裹上。
相府门楣高扬,悬于檐下的是一块正红色打底、边镶金缕的匾额,上烫金署书写“丞相府”
三字。飞檐翘角、碧瓦朱甍,端的是气派,其中豪富可见一斑。
惢嫣并未细细打量,进了府也是随着秦嬷嬷的步子在走,她表现出一点点对相府的好奇,却又怕生般,不敢乱看。秦嬷嬷笑道得先领她去她的院子,相府往后随时可观。
惢嫣有一些路痴,此时也算是非常认真的记路了。然而后宅好入,她那院子属实要七弯八绕,经过数岔路后,秦嬷嬷总算是停下了。
“表小姐,这便是您往后住的院子了。老爷亲自挑了这院子,又命人连夜洒扫到一尘不染,您先住进去,有什么不满的,可同奴婢讲,或住不惯,换个宅院,也是可以的。”
秦嬷嬷推开垂花门,入眼是宽敞干净的庭院,旁栽垂柳腊梅,阵阵芳香扑鼻。
冰雪消融下路面有些水渍,打的霜颇湿滑,缠枝扶着惢嫣小步走的稳当。秦嬷嬷回头道,“奴婢见小姐带的人实在单薄,只怕是伺候不来,待会儿奴婢从厨房拨两个伶俐的丫头先服侍着。待小姐见过老爷,奴婢再拢了人来,由小姐挑选。”
“劳烦嬷嬷了。”
惢嫣道谢。又疑惑问,“只是嬷嬷,舅舅他何时归府呢?我也好随时准备着去拜见。”
秦嬷嬷面露笑意,“小姐有这份心是好的,只是老爷入宫面圣,只怕得深夜才回来。小姐今夜只管睡下,明儿个一早起来见老爷,是一样的。”
“是。”
惢嫣微颔。
秦嬷嬷又留了片刻,惢嫣从她口中得知了相府一些情况。府上排却入宫做了贵妃的大小姐以外,就只有两个主子。一个是相爷,惢嫣的舅舅。一个是二公子裴厌缺,惢嫣的表哥。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女主人,有一些妾室,但是安分守己,常日是不出门的。
二公子裴厌缺,惢嫣并非初闻他的名字。听说当初要去颂州迎接她的就是这二公子,只是他半路撂挑子不干跑路了。
秦嬷嬷对惢嫣心有好感,念及她对相府一无所知,隐晦的告诉她一些事,怕她不明不白触了相爷霉头。
她言语间随意穿插着某些事情,听起来并不突兀,但却是在告诉惢嫣,二公子实则是老爷的养子,老爷的亲生大公子裴有君,幼年就夭亡了。
送走了秦嬷嬷,院中安静下来。惢嫣拨开披在削瘦肩上的氅衣,缠枝接过载在一面屏风上,回头便见惢嫣从包裹里拣出一支徘徊花银簪。一大朵的徘徊花开的娇妍,精雕细琢,连两枚叶片都栩栩如生。
缠枝双手叠在小腹前,面上的笑容淡去,步子也缓了下来,“小姐又在想夫人?夫人在天之灵,见小姐平安入了相府,改明儿个就能认亲,定会开心的。”
惢嫣目中没有了温和柔顺,变得清透明澈。她挥挥手,让缠枝去收拾床榻,自个儿则对着那簪子缓缓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