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记着了,你又为这寻常人都会做的小事向我道谢了。”
沈星河一向冷静自持,十分的怒火也能做出万分的平静。以往顾九思还能从沈星河脸上的细微变化分辨出喜怒,如今他哪里还敢细看,自然听不出沈星河如今这句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不敢多想,只敢当沈星河是在陈述事实,苦笑道,“我那是怒气上头时的满口胡言,更何况,仙师又哪里是寻常人可与之相比的呢?”
寻常人不会被他下药,不会被他害得几十年辛苦付诸东流,也不会在受到伤害以后还要被他说是块披着人皮的木头。
他又何尝不希望沈星河是个寻常人?
哪怕沈星河稍微不那么道心无瑕,能有半分寻常人的心性,他这个恶贯满盈的魔头就能早早认罪伏诛。便是没到神魂俱灭的时候,也不会把沈星河害成这般模样。
可这话说得又是在推卸责任了。
沈星河的道心无瑕从来不是他被伤害被背叛的理由,明明一错再错的是他,他又哪来的脸面将罪责推卸到沈星河身上。
顾九思越想心中便越是痛苦,连口中都泛起苦意,“我自知亏欠仙师良多,便是百死也不能赎罪。仙师如今帮我记着日子,已经是仙师您慈悲为怀,我又如何能不感激?”
他将酒碗端起又放下,“上辈子到底是我过于狂妄,才会拿您不肯陪我说事。现在想想,您确实没有陪我的理由。您不用为我当日所言介怀,那只是我不可理喻的胡言乱语。”
“我从未见过仙师饮酒,想来除了克己以外,您也是不喜欢饮酒的”
。
顾九思到底是喝不下去,“你那日说我们两不相欠,我知晓您心中确实如此做想。不然您也不会怕我错过我阿姐的祭日,提着酒过来。这原是我一人的习惯,仙师您不用为此逼迫自己,您从未对不起我。”
“而且”
,他顿了顿,“喝酒终归不是好事,我已经打算戒了。”
“不是好事吗?”
沈星河看他半晌,随后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在密林的时候,我见过你喝酒。眼下不过半月,你说你戒了。”
他叹了一口气,“顾九思,别一直低着头,抬头看我,你戒酒是因为沈夜升说的话吗?”
空气一下子陷入沉默之中,顾九思不想让沈星河知晓他现在对他依然抱有不该有的爱意,更怕他生出不应有的包袱,下定决心否认。
可他真如沈星河所说抬头看他时,又因为看见他端正严肃的模样,想到了他去南风馆找他的那天,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同他说哪怕一句假话,“是。”
没等沈星河再问,他又像自暴自弃般主动将一切全盘托出,“他说全城都因为你禁酒,我不知道原因,但我不敢再碰它。我上回在南风馆说得下给别人是假的,我从来都只想过你一个。我没给别人下过药,我只有你。”
“我没有任何逃脱罪责的意思”
,顾九思竭尽全力也没能做出一个好看点的笑,“我只是想说,你从来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我没把你当成别人。”
“我上辈子给你下药时,是贪图你是当世修道第一人。我这辈子对你说谎,是因为……”
他到底是不敢看他,也到底是说不出口那句话。
这世上不会有谁愿意听几次三番加害自己,逼迫自己的人说爱。没有爱是这样的,它只会让听的人觉得恶心又可笑。
顾九思不怕沈星河耻笑,可他怕沈星河觉得恶心,也怕沈星河因为他心情不好。
他觉得自己真的该走了,他再不走,也不知道要说出什么恶心的胡话。
可接下来,沈星河却说,“顾九思,你爱我吗?”
他大脑一片空白,将一切抛在脑后,只一动不动地盯着沈星河,像是想从他脸上找出半分端倪。
沈星河任由他看了一会儿,又说,“你走以后,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爱我?你上辈子在我成神之日故意毁了我,利用我化劫,从未对害我之事道过歉,我却在想你爱我。这听起来不仅是我多想,还有几分可笑。”
“我从未听到过答案”
,沈星河笑了笑,“既然又见面了,我这念头是不是当真可笑至极,你应该可以跟我说一说。”
“所以,顾九思,你爱我吗?还是说,你也觉得我这想法可笑呢?”
“一点也不可笑”
。
顾九思几乎听不下去,他从来没想过沈星河有一天会问他这个问题。
他以为沈星河是知道的,他以为沈星河会觉得他的爱恶心,可他没想到,原来沈星河连他是不是爱他都不确定。
“我如今才想起来,原来我上辈子从没对你道过歉,也从未对你剖白过心迹。”
顾九思实在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他们二人面对面坐下,近到他能从沈星河眼睛里看到自己扭曲到有些难看的面容。
“可我能对你说什么呢?我对你的伤害从见你那天就已经铸成,我们之间从一开始不只是个无法挽回的过错,更是不可辩驳地罪过。我爱你又怎么样呢?难不成我要在伤害你之后,再恬不知耻地说爱你,用轻飘飘的一句爱就能粉饰我们之间的太平吗?”
他终于是装不下去,“沈星河,我爱你,如果一句我爱你就能弥补我给你带去的伤害,我不介意说一千次一万次。如果我神魂俱灭就能让你成神,我现在就可以死在你面前。”
“可我们都知道,它不能。”
“我爱你的时间没有十年,却祸害了你整整十年。我这个伤害你的人,到底哪来的脸面大言不惭说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