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想,他阿姐的良人待她那般好,心疼他阿姐还来不及,怎么会需要他做后盾。害死他阿姐的,从来都是他自己。
顾九思心中涌起难言的痛意,他不敢在睡梦中掐自己,又怕被痛醒了。
他很久都没梦见他们了,他想再待久一些。
一人温暖的手落在他头上,耳边传来他娘亲的声音,“阿念,你怎么哭着跑过来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顾九思好像变成了六岁时的自己,跌跌撞撞从家里跑来,趴在娘亲的膝头,“娘亲,我梦见你们都不在了,我醒来的时候家里都没人,我找了你们好久都没找到。我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
他娘亲轻轻拍着他哭到颤抖的后背,“阿念怎么会这样想?我们怎么会不要你呢?”
他的娘亲到死都在保护他,现在还拿着费心给他做的衣裳,怎么会不要他呢?
可六岁的顾九思不懂,他睁着通红的眼睛说,“因为阿念是累赘啊,娘亲和阿姐照顾爹爹已经很累了,等阿念长大就成了大累赘,你们就只要爹爹不要我了。”
他还那么小,就继承了他爹爹的一切。软弱无能,又那么认得清自己,从未想过长大,一心只想被娘亲和阿姐照顾。
他爹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头一次从娘亲的膝头接过他,将他抱进怀里,“阿念长大后不会像爹爹一样成为累赘的。”
“真的不会吗?”
“真的不会”
,他爹爹笑着擦过他眼角的泪水,“因为你不只是我的孩子,你是你阿娘的孩子。”
顾九思有点想笑,他想说他爹爹说得也不算错。他长大后确实没有成为累赘,因为他所有的亲人在他十六七岁前全都被他这个累赘害死了,没有一个活到他成年。他的爹娘甚至没活到他下一个生辰。
如今的顾九思说不出话,小孩子倒是总爱打破砂锅问到底,“那我变成了累赘怎么办呢?我真的变成了累赘,你们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阿姐伸手戳了戳他的脑袋,“爹爹有阿娘保护,就算阿念长大真成了累赘,阿姐也会保护你的。”
小孩子终于问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趴在爹爹的肩头沉沉睡去,顾九思却察觉出不对劲。他的阿姐刚刚过爹爹的腰,又是怎么碰到他的额头?
他睁开眼睛,阿姐忽然变了模样。她穿着一身红色罗裙,头上戴着金步摇,额头贴着金色的花钿,白皙的脸上是清浅的笑意。那总是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里,也流露出藏也藏不住的欢喜。
他刚要祝贺她永结同心,他阿姐的红裙就往外滴落鲜血,一开始只是点点滴滴,然后如同泉涌,仿佛流不尽一般。
他的阿姐眨眼变了模样,金步摇不知掉落何处,整张脸都被垂落的头发盖住,浑身上下都是血液的腥气。一双手臂藏在了血污的红裙之下,在动作间露出了惨淡的青紫。
顾九思也不害怕,他伸出手想整理他阿姐的头发。他阿姐却往后退了退,慢悠悠地叹了口气,“阿念,下面的模样不好看,别看好不好?你会害怕的。”
他怎么会不知道头发下是什么样呢?他亲手给他阿姐收的尸,修补她脸上的伤口,缝合她掉落在地的肢体。他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给他阿姐,那么大的一个人了,却连偷抢扒拿卖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像条狗一样被到处追捕,带着他最后的亲人尸体仓皇奔逃。
后来他这条丧家之犬变成野狗,学会吃人的时候,那些家伙跪在他脚边吓得失禁,涕泗横流,哀嚎着不想死的时候,他就在想他们不想死,他的阿姐却没来得及活到她成亲的第二天。
他的阿姐到死都没能见到他长大的样子,到现在也只满心以为他还是那个要被他护在身后的孩子。连在梦境里,都害怕她的模样会吓到他,只敢用头发遮盖面容出现在他面前。
他从来都是个畜生啊,做人时是躲在背后吸亲人血的畜生,不当人的时候,又去明目张胆地害人。
所以他做得梦成了真,他一个人留在了这里,连去死的勇气都没有,茍且偷生了近百年。
“阿姐,带我走好不好?”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何时哭了,只哀求道,“我想跟你们一起。我真的长大了,我开始学着做人了。”
“我不会躲在你们的背后,我也能保护你们了。带我走好不好,我想跟你们一块。”
他曾经不肯死,他的爹娘他的阿姐,也很久都不愿入他的梦。他们一定是觉得他不再是阿念,才会连做梦都不要他。
可这一次他们来了,他们一定知道他长大了,他学会当个人,不再是那个自大狂妄又歹毒的尊主,也不是那个吸血的阿念了。
“虽然我还没做成君子,我还配不上我的名字”
,顾九思哽咽得近乎说不出话,“可我会改的,阿姐,我真的会改的。你们带上我吧……”
他的阿姐轻轻摇了摇头,被一个男子抱在了怀里。那男子同样浑身都是血污,像他给他们收尸的那一天,紧紧地抱住他阿姐,别人怎么分也分不开。
“可你还有事情没做完啊,你答应过我们的,有很多人都在等你,有个很在乎你的人也在等你……”
他被爹爹松开,跌落在他亲人的鲜血里,他的爹爹抱着他的娘亲,他的阿姐被姐夫抱着,所有人都渐渐离他而去,任凭他怎么哭喊都不回头,怎么抓都抓不到,只有暗红的血液包围着他。
所有害死他亲人的都在他入魔前被屠杀殆尽,他还是人时的因果早就被他斩断,他死了以后一切都能解决。他还有什么没做完呢,他答应了他们什么,又有谁在等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