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都没有,只有张逐。
后来回到北京,真正的父母身边,因为愧疚和懦弱不敢去见张逐,在一场虚假的亲情里不断自我麻痹。直到张逐出现,这唯一的真实击穿那些虚假的斑斓气泡,谎言退散,残酷的现实在他眼前浮现。
他除了张逐,仍一无所有。
他曾自以为是地认为,是张逐要自甘堕落,自己拼命在拉他。实际上从洪城逃到北京再逃往云南,他也从未逃出过人生的泥淖,张逐才是那双唯一伸向他的手。
而当张逐发现,他无法将他拉起,便也主动跳入这深渊,要和他一起万劫不复。
周明赫伸出手,轻抚他的面颊,指尖从他眉峰划过,落在他的鼻尖。他那么聪明,又那么傻。
张逐似有所感,睁开眼睛,握住周明赫的手指,在昏暗里和他对视。
谁也没有说话,气息靠得如此近,自然而然就鼻翼相错,四片唇贴在一起。
他们就这样握着手,浅浅吻着对方,没有其他动作,不带任何情欲,是在表达友好喜爱,或者只是一种无聊的亲昵。亲昵到呼吸都挤在一起,好像装进杯里的热水,你倒给我,我再倒给你。脸也挨在一起,张逐一眨眼,睫毛便从周明赫面颊扫过,有一点颤动的痒意。
吻了一会儿,周明赫听见张逐肚子叫,开灯下床。去厨房搜索一番,找到几包几月前的方便面,也不管过没过期,下锅煮了,一人一碗。
填饱肚子,人也精神了,大半夜的无事可做,周明赫从抽屉找到一包以前的香烟,搬上椅子和毯子去阳台,把自己裹在毯子里抽烟。
大概是快过年了,或者已经过完了,他不知道。这几个月他都过得糊涂,像此时的清醒是少数时候,自然也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他也懒得去确认,反正一觉醒来又不知何年何月了。
张逐也搬了椅子过来,周明赫把烟递给他,也把毯子分给他一半。两人靠在一起,对着落地窗外的茫茫夜色,一齐吞云吐雾。
周明赫把长长的烟灰抖在地上,吐出一口白雾:“哥,你随时可以反悔。”
张逐抬脸,眉头微蹙:“为什么要反悔?”
“如果你不想……”
他挥挥手,不耐烦听周明赫把话说完:“你跟我说好的事就不要变了,我讨厌那样。”
周明赫点点头。
这是他们最后的夜晚,也是他们最后可以说话的时间,他却没有更多话和张逐说。
说来奇怪,他们从来都不能互相理解,却又如此心意相通,对于两个人要永远在一起这件事都如出一辙的执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语言对他们来说反而成了累赘,只要这样坐在一起,彼此依偎,便能知晓对方的一切。
大半盒烟分着抽完,天边出现鱼肚白。那一丝天光快速扩宽变亮,太阳露出金边,缓缓升起。
周明赫脑袋搁在张逐肩上,张逐歪脸抵着他额头,毯子将他们裹成一团。这是他们看的最后一个日出。
天亮了,周明赫变得忙碌起来。
为了不给房东添麻烦,他把房里所有东西都打好包,并留下垃圾处理的费用。
还有要处理的是他们最后一笔钱,当初做自媒体赚的和张逐去香港后汇来的,张逐找他几个月也没有花掉多少,还剩下不少的一笔。
原本这些钱他想留给张逐后续使用,既然张逐用不上,那么分给别人,改善生活,或者满足一个可以用钱满足的小愿望,也是好的。
如何分配这笔钱,令周明赫想起了一些人。他也并非从未在这世上得到过真诚的感情,仔细想想,眼前的杨云舒,前女友万荔,包括十年前遇到的蒲阿姨,她们都给了他善意和帮助。包括并不那么爱自己的亲生父母,起码也不曾道德绑架他,从未朝他索取过什么,还让他在那个家尚有一席之地,供他念完书。
相比之下,张逐遇到对他好的人更少,数来数去除了自己,也就只有一个唐凌。而他是个没心没肺的,出狱后还去找她拿了钱。
周明赫在遗书上写明每个人获得赠予的金额和他们每个人的联系方式,将这遗书、银行卡,还有张逐和黄曼玲签的合同一起装进快递袋,拿去了楼下的快递柜寄存,预约了两天后的寄送,收件人写的杨云舒。他相信她会愿意帮他办好这最后一件事,并妥善处理张逐那些画。
后事都安排好了,只等夜晚到来。
可惜天公不作美,上午还阳光明媚,午后便下起雨来。
看着外面越来越大的雨点,周明赫认为这是老天对他赴死决心的最后一次考验。此前他也经受了许多考验,都失败了。这次不会,因为张逐陪着他一起。
他们穿上雨衣,出了门。
周明赫开车。大雨天里,路上的车辆和行人都少,轮胎碾过积水的公路激起一簇簇水花,雨刷快速从挡风玻璃上刷过,立马浇上的雨水还是模糊了视线。天边黑云翻涌,还不到傍晚,光线暗得需要打开车灯。
到处都是淋淋漓漓黑压压的一片,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正走在通往冥府的路上。
周明赫开了两个多小时,从柏油路转石子路,最后在石子路的尽头停下。抬起头,眼前就是一片被雨水打湿的、黛青色冒着白雾的山脉。
他从尾箱拿出一卷手指粗的尼龙绳,领路走进山里。
迎着硕大雨点,扒开断树残枝,踩着湿滑泥泞的小路往深山里爬。空气湿润冰凉,每一口呼出的热气化作白雾,脸上的雨水汗水混在一起。爬了一个多小时,视线开朗,终于到达山涧下的一处野湖。这是他们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