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羯人在搞什么名堂……”
“月牙刀。”
宋明晏的声音从树上传来。“阿明大人知道?”
“是啊。”
金帐武士的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我知道。”
再没人比他更知道这东西了。“明晏,你怎么又打起瞌睡了?”
少年揉着眼睛,颇不情愿地从树荫下面走了出来,他手上还拎着一只六锊的精致漆弓,木料上彩绘龙纹缕缕交错,更像一件珍稀玩物而非杀人利器。他磨蹭着挪到问话的人身边,小声嘟囔道:“洪将军不在,我只是想偷个懒……”
对方咂舌,警告道:“你可当心点,那姓洪的老头没准什么时候就回来了,他哪天再跟父皇告你的状,父皇又罚你不射满百支箭不许吃饭你可别哭。”
少年闻言哀叫了一声。他实在是困,在骄阳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意兴阑珊地注视着遥远的标靶:“三哥你是喜欢这个,所以才高兴在大太阳下习武……我宁愿在修纂院里呆上一整天。”
少年口中的三哥哈地笑了一声,颇看不上宋明晏的想法。“你别笑,我是认真的。将来太子哥哥治国齐世,二哥钻研曲词诗赋,三哥你去征战沙场,”
少年这么说着话,还是取了一支白羽箭,搭在了弓上,手臂缓缓平展,“我么,胸无大志,就想在太平日子里和典籍古卷们呆一辈子,像允央哥一样做个治经学究。”
他话音刚落,指尖的箭已脱弦,白羽飞矢簌的一声平直向前,攒进了五十步之外绿豆大的朱砂点正中。“宋明晏你可真没出息。”
宋明喻这么说着,自己的箭也稳稳射出,击中标靶时比宋明晏要略歪上两分,他皱起眉,“哼,亏父皇还亲自指点你刀剑射艺。”
被嘲笑没出息,宋明晏也不生气,他软和地笑一笑,“我志不在此,没出息就没出息吧……三哥昨天研究出的那个什么战阵,不是说要给洪将军瞧瞧看的吗?他怎么说?”
说到这里,宋明喻露出一个锋芒毕露的得意笑容:“他吓了一大跳,说我兵书吃的透极了,要不是出身帝王家,将来一定稳坐在上将军的位置上!”
“没准洪将军是看在你是皇子的份上恭维你呢……”
宋明晏的小声嘀咕被对方听见,少年的额头吃了个栗子,疼得他皱起小脸,“……三哥就会欺负我。”
宋明喻骄傲地对宋明晏龇起了牙,骄阳如落火点在他的瞳孔:“你等着瞧好了,连阵法的名字我都取好了,就叫月牙刀。只等将来我哪一天带兵上阵派上用场,叫敌人尝尝我的厉害!”
“三哥,我知道你一向都是厉害的。”
宋明晏喃喃道,他扶住树干的五指慢慢收拢成拳,“但我……”
61就算在六月十二日时尚有末羯人没有得知哲勒和宋明晏回来的消息,但在六月十三日的清晨,所有人都该知道了。如两天前的那场夜袭般,图戎的反攻也几乎是同时自两地发起的。“确定就这样了吗?”
“嗯。”
穆玛喇吐了口气。如果一支一万七千人的豺狗营可以勉强守住秋叶滩牧民们,那么数万烈狼骑汇入阵地后,图戎便总算有了和末羯的夏场驻军一战的资本。“这回没有步兵也好,夏天时人在草海里根本跑不起来。”
穆玛喇不自觉地点着头,像是在给自己鼓劲,“要论起马来,末羯那群啃地皮的瘦驹子怎么可能比得上咱们的战马……对了,你怎么知道末羯这边主将是阿拉扎?”
“墨桑的宴会只有他没到。既然夏场比他儿子还重要,派来负责的人当然会是墨桑认为最重用的人。你对这个人熟么?”
“听说过。”
穆玛喇耸耸肩,“他年纪不小,是经历过蜜澜原的人,年轻时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神射手,据说能射中云层里根本看不清的白鸽子。后来他大拇指没了,拉不了弓,但还是厉害。阿明我提醒你一句,你是没打过仗的,可别拿对付马贼的经验用在对付外头那几万人身上,尤其是阿拉扎。”
穆玛喇为人谨慎,他一边说着,地上临时画出来的沙盘一边被他犹豫不决的木棍划得乱七八糟。“我是没打过。”
宋明晏将穆玛喇手里的木棍接过,“……但我在洪将军的校场里也不是光睡懒觉了。”
半句话他用的东州话,穆玛喇没有听懂。只有宋明晏自己知道,他这次的对手并不是末羯,而是远在东州的兄长。“啧,都没打过,那就都当一回瞎猫,撞一回耗子洞……我出发了。”
穆玛喇撑着后腰站直了身子。他取过头盔戴上,青年的精神与身体状态此时都已经紧绷到了极限,双眼反倒生出一股厉色来,“你是决胜的那支箭,别叫大伙失望。”
宋明晏向他郑重行了个礼。卯时一刻,图戎的战号响彻荒野。在这如上古神兽嘶吼般的动静响起的一瞬间,末羯人便反应了过来——图戎身后有十几万人的负累,很难想象他们会主动发起进攻,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他们再有其他念头。箭雨咬着战号的尾音,如蝗虫过境般,从图戎的方向挟着破空的震耳嗡鸣射了过来。马群中箭,人群中箭,末羯最前方的阵型顷刻间便露出了豁口。被末羯人压着打了数日,图戎战士们早憋着一口怨气,此时见末羯人吃了瘪,脸上兴奋毫不掩饰,震天呼声爆发在人群中。“狮子是不想扑杀鬣狗,而非扑杀不了。”
哲勒看向远方被迅速补上的豁口,瞳孔黑沉沉的,他提高了声音,“第二波齐射!”
“把你们箭囊里的剩下的每一根杆子都插到末羯崽子们身上!现在!谁敢停下来,就丢到羊圈子里抱着母羊肚子喝奶去!”
箭阵中的每一支队伍的头领一边骂着粗话一边叫嚷,手中弓弦如明月,缺圆往复,未有片刻停歇。末羯也不是傻子,他们很快便调整速度,自黑色的血雨中步步进逼。“汗王,咱们最多能齐射四次,但估计到第三回,对面就要冲过来了……”
额济里的话还没说完,哲勒便摆手打断了他,“为什么要等他们冲过来?冲锋准备。”
额济里羞愧地向汗王俯一俯身,立即转头去喝道:“听见了没,冲锋准备!”
哲勒将缰绳绕在手腕,拍了拍白电高昂的脖颈。他同样是冲锋的一员。男人们齐齐爆发出狂兽般的嚎叫,策马冲向了对面的阵中,霎时间人潮混为一片,烟尘滚滚中,不管是黑衣的末羯人还是白衣的图戎人,都被尘土染成了灰败的黄。带着铁锥的木头杆子可以撕开鬣狗的皮肉,但要将其咬杀,非刀锋所不能做到。急速的冲锋中,无数人连对手都没有看清就被斩断了脖颈,贯穿了胸膛;若是被拽住胳膊拖拽下马,便会瞬间被踩成一滩肉酱;如今后悔自己没有死在刚才的箭雨里已经来不及了,所有人的脑子里只有两个念头,握紧刀,攥紧缰绳。死也要死在马上。厮杀无关荣耀,也无关尊严,犹豫就是死,退缩也是死。不管是末羯人,图戎人,什长,百长,千骑,万骑,乃至汗王,都只是这荒野上巨大漩涡中一点小小水珠罢了。末羯的战号和图戎的战号不知何时已混在了一起,变成了一股古奥难懂的旋律。这旋律已无人在听,所有人眼里除了刀,就是血,耳朵里除了风啸,就是刀划开皮肉的声音。白色的雄狮咆哮着张开了血盆大口,尖齿深深钉入了黑色鬣狗的脖颈。鬣狗挣扎,狂吠,然而无济于事,很快鬣狗被撕裂成了数块,散落化成了更小的鼹鼠,鼹鼠无力攀扯雄狮的背脊与掌爪,纷纷转头向后退去。图戎的战号停了下来,哲勒没有下令追击。“为什么不追?”
赫扎帕拉杀到兴头,擦了把嘴角的血问道。“追这种鼹鼠是东州人才干的事,这道理最新手的马贼都知道。”
哲勒看着手中已豁缺了几道口子的刀,随手丢在了地上,“收兵。如果明天末羯不敢还击,我们就可以出发跟阿明汇合了。”
“这是……咱们赢了吗?”
还有人不敢相信。“你说呢,傻货!”
赫扎帕拉放声笑起来,他肩膀上吃了一刀,一笑伤口就一抽一抽的剧痛无比,可他才懒得管。王帐胜利了,然而前头的豺狗营并没能这么像他们这样轻松与好运。夏场前方撕缠的战斗一直持续到午后,却始终难以突破紧收的隘口,穆玛喇和宋明晏这两只瞎猫没能逮到耗子,甚至连耗子洞都不得其门而入。比起耗子与猫,双方更像两条缠斗的凶猛长蛇,扭曲撕咬间,皆无法将对方彻底吞吃入腹。“阿明大人,不能再这么僵持下去了!”
一人拖着断臂赶来,“前头是真的……冲不过去啊!”
宋明晏咬牙。如果无法一口气撕裂对方的阵型,势必陷入缠斗,这道理他明白,但实际要做起来时却全然不似校场的纸上谈兵那般轻松简单。他愤怒地抬手,将箭囊里最后一只羽箭送进了末羯人的咽喉:“……撤吧。”
营地入眼皆是狼藉,人人身上都似在泥浆与血浆混成的木桶里滚了一圈。伤马的哀鸣和人群的痛呼搅在一起,像是一支咿呀悲切的苦调。宋明晏在这首起伏哀歌中推开人群,去寻豺狗营千骑的身影:“穆玛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