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回礼,唤他:“六郎。”
然后,她看见他的耳朵,更红了。
自那时起,郑泠对崔忱骦的印象,除了衆多周知的那些,就多了一个更具象、更亲和的形象。
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原来比她还容易害羞。
想到这里,郑泠觉得他很有意思,想想一辈子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度过,应该会很幸福。
以及,她无疑对他是钦佩的。
像父亲一样保家卫国的人,她都很钦佩。
加上正如当日回傅丹青的那段话,她也知道自己的出身和姓氏——身为荥阳郑氏的女儿,贵比公主。所嫁之人无非就是从範阳卢氏,太原王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或者天潢贵胄的陇西李氏之中寻觅。
至于七望之中的赵郡李氏,因为河北节度使李叡的造反,在京中为官的赵郡李氏,要麽一心向豫,与李叡割席;要麽受到反贼牵连,被抄家下狱。因而赵郡李氏,就此一蹶不振,被踢出了适宜婚嫁的望族範围之内。
于情于理,郑泠都清楚地知道崔六郎,是自己最好的人选,于是她对太上皇道:“我觉得很好,若是阿耶和阿娘还在,他们大约也会乐见其事。”
李慜认真观察她的神色,品味她的语气,确实没有从中见到听到一丝勉强之色,也就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万幸,万幸。
如今的小丫头,不必如当年她的母亲一样,为了朝廷和氏族的利益,情非得已,出卖灵魂,违背本心,遗憾一生,以至郁郁而终。
如此便好,他这个曾经的刽子手,也就少了一桩罪孽。
问完俗事,太上皇又对她说了几句祝福的话,便让郑泠自行去忙。
她从鬼子母神殿出来之后,去了斋堂,在里面吃了素斋,随后有住持出来接待,说为她安排好了从前一贯下榻的寮房。
郑泠看了看外边的天色,估算时辰,遂颔首应下前去,打算今夜在寺中住一晚上。
一来时间不早了,按照来时的路程算,她可能赶不及回良国公府,还在半道,就会遇上宵禁。
二来,她也想留下,多抄一卷经,再多给父母添柱香。
郑泠抄了一下午的经,用过晚斋之后,在金钏女萝的陪同下,带上这些经文,跪于灵位前一张张烧掉。
做完这些,她回寮房之中安寝,夜间睡中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傅丹青当日问她的那句:“那你喜欢他吗?”
那时他们站在用竹子高高搭起的脚架子上,于宽阔的崖壁之上,绘制第九幅鬼子母神图。
神殿凿山洞而建,洞中高处清寒,无人可语,难免孤寂,加上傅丹青又不怎麽说话,她偶尔便会与他说话。
起初只是她一个人自言自语,他一直安安静静,不怎麽说话,郑泠便会用身份,命令他陪同自己一起说话。
要他讲长安之外的事给她听。
久之,两人便十分熟稔。
那日聊天之际,她告诉他:“等完成壁画之后,我大概就不会常来这里了。”
“怎麽了?郡主为何不会常来这里?”
傅丹青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依然认真地执着刻笔,在坚硬的崖壁之上,根据第一层草图,凿刻出绘线。
这是他异于旁人的地方,一心二用,能够一听对答如流,一边不停手中之事。
郑泠就做不到这样,她停下笔,轻松愉悦道:“因为我就要嫁人了。”
她跟他说,在昨天傍晚,从护国寺回家后,她被太后召入宫中,以天子之名,给她指了亲事。
未婚夫,是门当户对的崔氏子弟。
她还记得,素来落笔有神,笔力稳健的傅丹青,第一次凿歪了一笔。崖壁之上,鬼母慈和的脸上多了道明晃晃的疤痕。
他的眉头微微一蹙,随后调整了神情,转头笑着恭喜她,旋即问她:“那你喜欢他吗?”
当时她心疼要如何补救这个失误,想也不想,就道:“崔家六郎文韬武略,冠绝京城,我自然是喜欢的!”
她看不得东西有残缺,况且这是太上皇钦点的差事,要是没处理好,是头等大罪。说完她就气鼓鼓地喝问他:“不说我了,倒是你,今日怎麽会犯这种失误?”
他一掀眼帘,略有些失落的双眸紧锁在她身上,不知是因为做错事,而稍显颓靡,还是因为她刚刚呵斥了他。
他的语气也有些落寞:“听到郡主要成亲了,在下感到意外,以致下手失了分寸。”
那时候她不以为意,继续追究:“你别仗着我欣赏你,就敢掉以轻心,这画毁了,你说要如何是好?”
傅丹青冷静地向她请罪,边呆着安抚地向她承诺:“在下会想办法处理。”
她气得丢掉笔,在一旁不管不顾,后来见傅丹青一点点用刀斧,凿去崖壁上第九幅图最外面那层刻画,一点点铲平整了所有的刻线,才从头开始,打底绘制。
开从头开始,原定的工期就会延误。
延误工期,太上皇虽不会说什麽,可郑泠过不了自己心里的砍。
她这一生从未失信于谁,连与闺中手帕交约好了一起出门逛街,不论风霜雨雪,她都从未迟到过。
大约是见她还在生气,后面傅丹青一直主动同她说话。
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着,直至他问回她之前的问题:“郡主喜欢的是因为他姓崔,还是因为他冠绝京华?”
当时她的气还未全消,一股脑将心中残余的怒火,劈头盖脸朝他砸去:“喜欢就是喜欢,既喜欢他姓崔,也喜欢他冠绝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