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玟原本已做好讲故事的准备,但到了这时候,他竟然连重复萧玄谦的过往都无法诉之于口。人曾经的贫贱和卑微,应当是一种该保护的隐私。
那时候他在重华宫做皇子西席,他是不世出的名士,天然该受到拉拢器重。那群在他面前讨巧卖乖的孩子,一转过身,就能孤立一个出生即丧母的少年郎。他们叫萧玄谦“该死鬼”
,说他克死了自己的母亲,说他身份卑贱、说父皇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他,他只是给庄妃宠爱上的一个添头、一件摆设。
这偌大的宫闱,本该尊贵的皇子,竟然没有一个能得到温暖的安身之地。萧玄谦少年时身边也跟着一只猫,与养尊处优的玉狮子不同,那只猫跟少年一样警惕戒备、纤瘦矫捷。
那不是一只流浪猫,但它的主人却在密不透风的宫墙里久久地流浪。萧玄谦的身上经常出现恶作剧的痕迹,那些天真又残忍的恶意,就像是一道道符咒一样贴在他的命运里。
谢玟常年在重华宫里出入,他的小厮为他撑着伞,风霜雨雪从不断绝。童童说得没错,他的多情就是一道最致命的软肋,在其他皇子西席视若无睹时,谢玟会叫停那些明目张胆的欺凌。
成华三十七年夏,暴雨天。年仅二十二岁的谢玟俯下身,那只精致优雅、属于执棋人的手,除了摆弄棋子之外,也同情心泛滥地擦干了萧玄谦沾满泥水的脸。
他看到一双怔然的双眼。
干净的布巾很快就被弄脏了,谢玟不在意这点东西,他问:“你冷不冷?”
少年没说话,他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谢玟,这种眼神跟他身边的那只瘦弱的、相依为命的猫如出一辙。
“为什么不反抗?”
谢玟道,“你不是打不过他们吧。”
萧玄谦看着他,反应了好久才道:“……因为我想活着。”
“想活下去。”
谢玟温声道,“这么有勇气,已经比任何人都好了。”
他站起身时,给萧玄谦留了一把伞,还有一张棋谱。但他不知道的是,萧九没收到过这样的礼物,他虽然有了伞,却不舍得让伞淋雨,他太珍爱这份礼物了。
这世上不被重视的东西,有他一个就够了。
第11章解忧
“帝师大人?”
简风致看他停住话语之后愣了一下神,在旁边小心地喊了一句。
谢玟收回思绪,仓促地敛回目光,避过萧九的出身,跟小采花贼说了一堆朝堂中事。简风致听得津津有味,不时问,很给面子地配合故事,似乎觉得这些明枪暗箭既复杂又刺激。
就在两人聊天时,原本静谧恭肃的殿外忽然响起一截凌乱的脚步声,近卫和内官的脚步声紧随其后,崔盛的声调苦口婆心地响起来:“公主、公主!您不能进去——陛下要是知道了——”
另一个娇俏活泼的少女嗓音坚定答道:“那就让皇兄砍了我的脑袋好了!”
话音未落,紧紧闭合的殿门被双手推开,一个年方十五六岁的红衣少女站在门前,她的腰上挂着一截镶金的鞭子,背着光站在眼前。
殿门打开,光线铺天盖地地翻涌而来,几乎笼罩在人的全身。谢玟手里的玉狮子跟着紧缩了一下瞳孔,眯起眼。
解忧公主萧天湄定定地站在那里,她看着谢玟,忽然长舒了一口气,躬身行礼道:“谢先生,我就知道您回来了。”
“海上仙山”
之类的传闻不胫而走,满朝文武除了沈越霄这类的心腹,或许有些还不得知,但宗室之间总该知悉了。
谢玟看着她道:“湄儿。”
她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他似乎错过了女孩儿变化最大的三年。
萧天湄是先帝最小的女儿,排行十七,今年只有十六岁。正因为她年幼,所以在夺嫡之战中得以保全、毫无伤。而且她不曾跟萧九一同读书,母妃也从未做过对不起萧九的事情。
因为她的母妃早逝,这位最小的妹妹几乎是萧玄谦和谢玟养大的,虽然不曾说过,但萧天湄早已觉得谢玟如同她的长辈父母般,乍一听到那个传闻,不啻于迎来至亲复生,非要亲眼看一看才行。
一旁的崔盛先是躬身行礼,然后摸到了郭谨身侧,嘀咕道:“陛下还在前朝,你看这……”
郭谨郭大监将拂尘换了个方向,冷着脸道:“难道你还敢上去强行不让两位主子见面吗?”
崔盛无奈摇头,叫来后面伺候的文诚,让他赶紧去禀告陛下。两位内廷大监恭顺在站在一旁,看似眼观鼻鼻观心什么都不说,实则他们在侧,就已是最大的保险了。
萧天湄走到谢玟面前,她的眉宇还很稚嫩,但已是一顾倾城的美人胚子。少女的手按在腰间的鞭子上——这是谢先生赠送的,是她往年的生辰礼物。
“先生,”
萧天湄愈动容,她哽咽了一声,压住了颤抖的哭腔,强自镇定道,“下个月十九,湄儿要过生日了。”
三年的时光对于他跟萧玄谦来说,只不过是少了触摸的温度,记忆里的一一划还都完整如初,但对于一个成长中的孩子来说,她的人生尚且如此之青涩,分离便如此之漫长。
“湄儿,”
谢玟心生无限感慨,除了久别重逢之外,还有些不辞而别的愧意。“你要十七岁了,湄儿是大人了。”
萧天湄登时万分伤感,她扑进了谢玟的怀里,原本占据那个位置的大白猫扭着尾巴坐在一旁,似乎早早地体悟到了少女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