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玉绳低转,筵席散了,孙礼几步追上席间也同样寡言少语的桓行简:
“子元,我要去探望太傅。”
天色已晚,如此迫不及待,桓行简波澜不惊冲他微微一笑:“好,将军与我同去。”
出了宫门,两人上车,孙礼比桓行简年长许多面对着个晚辈,不好作,憋了一肚子话。甫一下车,忿忿随桓行简来到桓睦的居所,在门口等了片刻,桓行简才引他进来。
“太傅,将军马上就要拜并州刺史,为护匈奴中郎将了。”
桓行简立在榻边,浅笑说,一面命婢子奉茶。
桓睦咳了两声,看孙礼只咕嘟着嘴一言不,坐也不肯坐,茶也推开了,打他:“德达,卿得并州,是嫌弃官小了吗?今当远别,何不欢也!”
孙礼摇头叹息:“太傅,这话未免太小瞧我了!我岂是贪恋官位之人?唯一颗报国之心!”
说着冷笑,耿直道,“我本以为太傅是可比伊尹、吕望的人,上报先帝之托,下建不世功勋,如今,太傅倒好,两脚一伸在这府里头做起富贵闲人来了,不管社稷将危,大厦欲倾,这,才是我今日不快的缘由!”
见他恨恨甩袖,不多时,竟两眼泛泪涕泗横流,桓睦沉默顷刻,安慰道:“别哭了,你到并州去是要打匈奴鲜卑,这是当务之急,洛阳的事先不要管了,暂且相忍吧。”
孙礼却继续道:“太傅久病不出,已经不知道中枢什么光景了吗?尚书台虽有令弟为台之,可底下一众尚书,已皆为大将军亲信。自正始二年来,辞官的又岂止我一人?昔日追随文皇帝先帝的贤者,多被排挤,就连太傅,恐怕下一步就要归老田园了!”
“田园有田园之,那德达的意思,想要如何呢?”
桓睦一双沉静的眼睛看着他,捶了捶腿。
“自然是请太傅太尉等功勋老臣重返中枢,主持公正,匡扶天子呀!大将军富贵丛中长大,骄纵蛮横,怎能是托付社稷的人呢?”
孙礼激动到一抹胡子上的泪水,殷切不已。
桓睦呵呵笑了两声,一摆手:“德达先去并州吧。这样的话,在我跟前说便说了,莫要在别人跟前快言快语,以免惹祸。”
孙礼无奈,起身拱手说些“太傅保重”
之辞,由桓行简亲自送了出去。
夜凉下来,徒剩孤灯残酒,孙礼默默看了看熟悉的府邸,草木凋零,冷风呜咽,又是一度年华轮转,于是停顿回身,对桓行简说:“子元留步吧。”
“将军此去,也要保重身体。”
桓行简淡笑拱了拱手,走下阶来,亲自为孙礼牵马,缰绳一交,见年近五十的人身形依旧矫健敏捷,一踩马镫,在马背上对桓行简又道:
“我明日再去拜别太尉,今日叨扰了!”
说完,呵斥一声,夹腹扬鞭驱马驰进了暗夜之中。
孙礼一走,桓睦立刻掀了被子只着袜从榻上下来,对着那八个大字沉吟不语,桓行简进来,看到的就是父亲负手而立的清矍背影。
“人走了?”
“是,将军说,明日要去拜别太尉。”
桓睦转过身来,目光一沉,犹似鹰视,锐利非常哪里还有刚才半分萎靡不振的模样。
“你都看到了。”
“不错,大将军已经得罪了很多人,庙堂之上,有功勋故旧。后宫之中,有皇室外戚。”
灯光照在他年轻光洁的脸上,笑容玩味,“能把这么些人同时得罪光,也非易事。”
桓睦从鼻腔里漫出悠长的一道沉吟,手轻抚着烛火,问他:“你看,孙礼这些人都是什么打算呢?”
“他们想的是,让父亲来主持大事重振纲纪,至于其他么,”
桓行简说着嘴角尚噙有一丝笑意,眼波却冷却如冰,“恐怕要出他们所愿了。”
父子之间的心术较量,点到为止,桓睦冲他投去个含笑的眼神:“虞松主持开府的事情,我拟的单子,你让石苞送去给他做个参考。”
不知几时,起了层薄雾,桓行简出来一路眉眼为雾气所湿,越显得秀致如画。进了书房,目光凝视四下良久,问婢子夫人是否来过,婢子毕恭毕敬答了话。他略一颔,垂目而视,手指轻轻弹在釉色清透的梅花洗上,空中炸开短促玉碎,清脆悦耳。
这个时候,门吱呀一声,悄悄闪出半条缝,听有婢子急急在身后喊道:“阿媛,别去打扰郎君呀!”
话说迟了,阿媛已经扭着小身子站在了门口,先见礼,桓行简微微一笑示意她可以过来。
她手里拿着几束野花,鲜色尚存,桓行简一面抱她入怀一面问:“今天去登高了?”
“嗯,这是我和柔姨一起采的,我想送给父亲插瓶。”
阿媛两只眼滴溜溜的转,一挣身,从桓行简怀里下来找到个铜觯一股脑把蓬头花朵全插进去了。
桓行简一笑,等阿媛捧着过来,重取出,拿剪刀修了一修,再左右相看一枝枝插得错落,虽是野,顿时也变得绵丽婀娜,摇曳生姿了。
阿媛咕嘟着嘴,小孩子有一搭没一搭扯起来:“今天,有人往柔姨头上砸了好多胡苍子,还问柔姨看书的事,母亲一来,那两个人就不敢放肆了。”
“可是两个少年人?”
桓行简脸上微有诧异,旋即笑了,“你柔姨火了吗?”
“柔姨都气哭了,我们给她摘了好半天的胡苍子。父亲不知道,胡苍子粘在头里很费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