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晃直着背跪在厅中间,迅抬眼与凌湙对视了一下,之后又将眼睛垂落于膝前三寸,躬身埋头,半晌方道,“蒙韩公子赏识,容我等做了近身护卫,又提携安置,使我等免于寇祸之灾,按理我们是该生死跟随的……”
说着便顿了一下,舔了舔干燥开裂的唇角,才又继续道,“然,我等亦有生死大仇未解,韩公子家门不幸,救无可赎,他若身死,我等必顾其家小不遭人欺,他若侥幸得命,我等亦会念旧情以诚相交,却……却不能随其赴死,弃旧主之仇无可偿报之期。”
旧主?韩公子?凌湙皱眉望着他,与齐葙对视一眼,又移向石晃,默等他解释。
石晃捏了下拳头,轻声道,“卑下旧主静隐王。”
凌湙心中一跳,身体不自主前倾,声音也低了寸许,矮声问,“你有何凭证?”
石晃埋头想了一刻,终是从怀里掏出一物递了上来,却是一方玄青袍角包裹着的小印,印体是色泽金润的田黄石,顶部浮雕云雷纹,侧环为一圈如意不断头的回字纹,因日久包浆生出一股浓郁的古肃威意,内里阴刻楷书“御赐骓灵雅榭”
,字体苍劲豪迈。
便是殷子霁也忍不住上前细观,口中不由喃喃道,“传言前静灵王深受先皇喜爱,便是小憩一方的雅榭都得了个御赐的印信,这竟然是真的?”
石晃垂头不吭声,凌湙搓着触手温润的小印思量,觉得这事与他家有些不能与外人道的因果。
这静隐王是谁呢?或者干脆叫他生前的封号,静灵王华琨。
事情还得追溯到他那女强人一般的姑祖母身上,先帝因着宁柱国公府西山矿的事,降了公府爵位,又用妃位捆住了公府嫡女。
他那姑祖母心高气傲一般的人,如何能受此羞辱?进宫之后一番操作,连番干掉了先帝原配,潜邸宠妃,以及生了子的高位贵女,而这个华琨,就是受母牵累,失了太子竞争力的倒霉蛋。
当时华琨已将将成年,只待及冠之后就入朝领差,他母家实力也不弱,乃老牌侯府出身的贵女,宁柱国公府是新晋勋贵,凭的是从龙之功上位,而华琨母家是转存了几代的老牌豪门,就是常驻京畿,谁攻了京畿大门,这些老牌就认谁为主的那种狡猾氏族。
华琨有这样的背景,又深得帝宠,太子之位眼看唾手可得,然而,不幸的是,他母亲在深宫里失了脚,没能守住高位,被他那姑祖母一脚踢进了冷宫。
凌湙抚额,这事说来也是一桩勾勾缠缠的陈年旧案,对错已不可考,但华琨的死,确实有他姑祖母坐视不理的因果在里头。
扶当今陛下上位,固然有报复先帝辱其尊严的仇,更因当时陛下的年纪正合适,好掌控,华琨已然成年,又深受先帝喜爱,他姑祖母不杀他,就已经是心慈手软了一回,可当今陛下年纪轻轻,前有华琨衬其卑,后有嫡母掌其行,日日郁闷,气阴逆折,终在某一年秋狩日,放群狼追驰,于林中困噬于已过而立的华琨。
华琨朗昭日月之光,受众豪门推崇,知困未言愁,虽忧心其母冷宫受苦,却未对新后有分毫不敬,出行昭彰未备阴私,却未料人心不古,令心怀不轨者钻了空子,叫其惨死于群狼之口。
当今陛下跟华琨就像镜子的正反面,华琨有多受人追捧,身份每提及便令人展颜,到了当今这里,就全成了讳莫如深的表面交际,便是令其死于畜生口下,当今也不肯轻解胸口气闷,一口咬定华琨犯禁,硬削其原封谥号,改隐王落葬。
他姑祖母见人已经身故,便未行干预后事,静灵王府一夕崩离,幕僚门客尽散,家小往荆北漳州,从此静灵王府在京畿便成了过去。
石晃埋头眼神晦暗,凌湙沉默半晌,终是道,“隐王府如今……还有谁在?”
“还有一女公子,现年九岁。”
石晃轻声答道。
凌湙顿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纠结,“你们……打算向谁讨债?”
石晃轻轻动了下肩膀,终于抬头对上了凌湙的眼睛,“当今陛下,凌城主,您放心,我们但寻机会,会先脱离此处,必不会连累到您。”
凌湙咳了一下,与殷子霁和齐葙各对视了一眼,无奈的不知怎样开口,这两人都是知道他本身来历的,此时也想到了其中因果,一时也纷纷尴尬了起来,不知道要怎样跟石晃解释这其中因由。
最终,还是凌湙先开了口,试探着问道,“先静灵王的遭遇,我等亦知晓些其中细况,你们……对先敬慧孝纯皇后有何看法?没有觉得她其实也是,间接造成先静灵王死因的凶手?”
石晃脸色先是变了一下,后又摇头道,“先静灵王妃死前留了口谕,只叫我们寻机向当今陛下讨个公道,未提先敬慧皇后半句,我等,自不会去找现宁侯府的麻烦,且就他家这样,不用我等寻机报复,一家子寥落纨绔,不肖两代必亡。”
声音里充斥着满满的不屑。
凌湙一声短促的咳嗽声起,忙又掩饰般的扭了脸,摩擦了一会儿田黄石小印,叹道,“既如此,便留下吧!”
随即便将小印归还。
石晃肩背陡然一松,忙双膝叩地,以头杵掌着向凌湙跪了一个响头,声音沉稳有力,“谢凌城主,此后我等必奉您为先,忠心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