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元看她一眼,忍不住又是一叹,“好起来了?我却觉得祸事将至,别说荣华富贵,阖家老小有一日兴许连命都保不住了!”
永康公主哂然一笑,“阖府上下安分守己,既未犯了国法,也不曾坏了纲纪,如何就到那步了?”
“公主金枝玉叶,自是不明白小门小户的顾虑,”
崔元走近几步,压低声音,“所谓伴君如伴虎,君不见弥子瑕色衰爱驰,董贤莫能有终乎?”
“这是什么话,我儿公主之子、天子伴读、锦衣统领,天生显贵,如何能与那些佞幸相比?”
永康公主怒道。
崔元幽幽慨叹,“显贵得过韩王孙么?甚哉爱憎之时,虽百世可知也。公主有所不知,自近来骥征宿卫禁宫,虽不至于传得人尽皆知,但老们、内宦们还有锦衣卫那几位,看到我的神态都不对了。我的体面是小,我是怕日后要么陛下见异思迁,要么帝容不得旧人,无论哪种,我崔氏危殆!”
公主这么一听,也觉得言之有理,还欲为崔骥征辩解一二,就听外头传来响动,崔骥征快步入内,抖去肩头雪花,褪去身上大氅,露出那身簇飞鱼服来。
规规矩矩地请了安,崔骥征偷偷看了崔元一眼,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公主的袖子。
永康公主一见他这模样,瞬间想起他幼时情态,哪里还记得方才的忧惧,拉着他的手道:“我的儿,可碰到什么为难之事了?”
“可否借一步说话?”
崔骥征偷瞥了崔元一眼,小声道。
做娘的自然无有不应,于是在崔元哀怨的眼神中母子二人嘀嘀咕咕许久,崔骥征全程有些赧然,永康公主先是讶异又是惊喜,最终笑着应承:“这有何难?”
崔元心内好奇,可出于一家之主的威严,也并未过多纠缠。
很快他便觉得大错特错,大年初二,长子陪着儿媳归宁,前一日元日大朝会加上大宴,他与公主均过了知天命之年,便难得起迟了些。
不料刚起身用早膳,就听管事来报,“二公子回府了,还带来一个客人。”
“什么客人这么不知礼数,大年初二跑到旁人府上……”
崔元许是昨夜未歇好,一时口快,话说了一半就看到来人面目,险些背过气去,忙起身跪迎,“不知陛下驾临,臣罪该万……”
又想到年头月,在皇帝面前说“死”
字,正是找死,崔元赶紧将话头止住,“臣有罪。”
来人正是微服的朱厚炜,只见他上前几步将崔元扶住,局促道:“是朕冒昧相扰,姑父何罪之有?”
二人又是好一阵多礼,崔元好不容易直起腰来,才现皇帝竟不是空手来的,手上大包小包拎了五六样物什,定睛一看现有糕点、茶叶、几匹绸缎甚至还有两坛酒。
崔元应付过朱厚照、奉旨申斥过两任反王,不可谓不老练,可见了这场景,仍觉头晕脑胀,只凭借本能将皇帝引至堂上入座。
永康公主笑道:“陛下竟还带了年礼,都是一家人,何必那么客气?”
朱厚炜掩唇闷咳了一声,“哪有大过年的,侄儿去姑家拜年空手的?”
崔元一开始觉得自己耳背,错将“姑姑家”
听漏一个字,可瞥见崔骥征洋洋得意的神情和永康公主暧昧目光,才明白自己当真没听错。
这哪里是过年走亲戚,分明是女婿上门来了!
大年初二,归宁呢?
可崔元就是再有气也只敢腹诽,还是得先带着皇帝在府中逛,逛完楼台逛园子,最后皇帝在内院厢房前驻足,并未入内,只笑着指了指其中一间,“这是骥征的院儿吧?”
“正是。”
许是父母在跟前,崔骥征今日尤其乖巧,哪里还有平时锦衣夜叉的模样。
见皇帝笑意更甚,崔元只觉嘴里苦,好不容易捱到了饭点,众人移至席上。
席上不过四人,菜色也不十分铺张,与其说是接驾,不如说是家宴。
觥筹交错之间,崔元一边打起精神应付,一边难以自制地想起一些或近或远的往事。
骥征五六岁时,从宫里回来时不时会哭,闹着说再不去了,二殿下完全不给伴读活路云云,但他生性要强,往往是哭完之后再接着苦读。不知不觉过了两三年,他的口风慢慢变了,开始张口殿下闭口殿下,特别是二殿下幽闭撷芳殿时,更是日日巴望着能有机会进宫。
再后来,蔚王出藩,崔骥征一路相送到了城外,但也未曾断了和蔚王的书信往来,埋头苦读,终于在十五岁中了举人,随即立下豪言壮语,但凡他中了进士,就要去蔚王府谋个差事。
彼时他和公主均是笑而不语,同时也忙着帮他张罗亲事,精挑细选了个才貌双全、门当户对的姑娘,却想不到出了那般的祸事。而当家里使了银子打听到,皇帝听闻王氏是崔家内定的媳妇,竟然龙颜大悦道,如此朕与皇弟皆得美人,岂不是两全其美?崔骥征得了锦衣卫的差事后,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整半月,再度出来便成了个不苟言笑、冷面冷心的杀神。而他再未向衡州去过一封信,也再未提及过衡州那个人。
一直到他二十郎当岁,做了五年的锦衣卫,有一次去江西办差,虽带着伤回来,精神却是极好,还捎带着不少蔚王的礼物,彼时自己只为这对表兄弟冰释前嫌欣喜,直到那些风言风语终究还是传到自己耳朵里。那时崔骥征是怎么说的?天子猜忌,权当帮蔚王一个小忙,横竖自己连续两任未婚妻都生变故,兴许缘分未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