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对临死之人的关怀,准备的饭食都是顶好的,有精米粥有鱼脍有炙肉。可惜一会即将殉葬的“陪嫁”
之人们大多无心享用,不少只愣愣的端着碗,双目无神的凝望苍穹。
阿箬倒是心态不错,坐在她的轿辇中大快朵颐。虽然过去她跟在翁主身后也尝到了不少山珍海味,但她这人就是无论何时都有好的胃口。
当她抓着一只烤斑鸠大嚼之时,巫祝掀开了轿辇的纱帐,默默望向了她。
两人对视了片刻,巫祝叹气,用宽大袖摆遮掩住了半张面孔,小声对阿箬说道:“翁主的仪态被你丢尽了。”
阿箬费劲的咽下口中食物,用帕子擦了擦手,“我本就只是个丫鬟而已。”
丰安县侯长于封地,不知堂妹湛阳的形貌。勾吴国的巫祝却与湛阳及阿箬自小相识。她知道今日送死的人是谁,但她并没有告密。
就算告密了又能怎样?丰安不是什么心慈之人,不会因为阿箬无辜便放过她,谁让阿箬只是个婢女呢?这样的小人物,如同尘埃中爬行的蝼蚁,轻轻一脚就能踩死,踩死之后也不会放在心上。
所以倒不如什么都不说,这样至少能保住湛阳性命,假如有朝一日湛阳成功复国,好歹能成全阿箬“义士”
之名。
然而理智是一回事,多年情分又是另一回事。勾吴巫祝看着自己从小结识的友人,终究还是渐渐红了眼眶,“你……”
“我还没死,哭丧稍后。”
阿箬不配合她煽情,一句话就将别离的氛围毁得干干净净。
巫祝引袖擦了把泪,情真意切的说:“早哭晚哭都是哭。我现在哭,你听得清楚。”
“你是认定了我一定会死?”
“不然呢?”
巫祝挑着眉头反问,“你只是一介凡人,还是凡人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我说,你身为巫官,成日里拜神祭神,那些虚无缥缈的神明怎么就没赐予你一些乎凡俗的能力,让你也能斩妖除魔?”
“我也是一介凡人。”
巫祝理直气壮的答道。
这世上当然是有神明的,他们高高在上,不沾凡尘,只偶尔垂下头颅,向人间投来漫不经心的悲悯一瞥;据说这世上还有修仙之人,他们饮醴泉、食金玉、吸纳日月精华,追逐长生之道,可御风翱翔九州四海,可仗剑卫天下苍生。这世上还有各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他们自阴暗的角落里诞生,要么为祸一方,要么搅乱山河——但无论是神、仙、妖、魔,都是生来短寿而孱弱的凡人不可触及的存在。所谓巫觋,不过是凡人在苦难中的心理安慰。
“所以说,你其实也拿那条食人的蛟龙没有办法。”
阿箬淡然而轻蔑的陈述出了这一事实。
巫祝苦笑,“我每天念诵那么多告词,却不见有谁予我回应。有时候我会怀疑我日日夜夜跪在神殿前祷告只是在消磨光阴。”
“就不能做诵经之外的事吗?”
阿箬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
“东海之上有岛名浮柔,岛上据说有能够御剑而行的仙人。我幼年时因机缘巧合曾见登临浮柔,想要拜师求问登仙之法。仙人说我资质不够,生来就是凡人,我只配生生困在轮回之中,注定见不到我所崇信的众神。阿箬,你此去凶多吉少,我什么都帮不了你,唯一能做的是为你祈福,希望你能够活下去。”
“你方才不是认为我活下来希望渺茫么?”
“我们这些成日里和‘神’打交道的人,最擅长的,就是相信虚无缥缈的东西。而且——”
一身青碧大袖袍的巫祝理了理衣衫,“我还是愿意相信慈悲济世的神明真的存在,即便我们不曾见到。勾吴神殿藏经的书卷中,真真切切的记载着他们的事迹。那时勾吴不是河流纵横的泽国,而是一片起伏不定的山峦,是神人一掌将群山拍入地底,方有今日勾吴之形貌。”
“什么时候的事?”
阿箬暂时忘了一会将要面对的杀身之祸,专心的与她聊了起来。
“不知道,应是很多很多年前吧。人的寿数太短,见证不了太多的事情,而在那个连纪年都没有的时代,再轰动的事情也只能靠口舌相传。”
阿箬听过之后,抿唇似有所思。巫祝低眸看了她一眼,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阿箬轻描淡写的说道:“人的寿数的确短暂,我们一生的阅历对于神明来说,浅薄得就好似是一场笑话……不谈这个了,你方才说勾吴从前是高山,听起来真是有些吓人。不过我倒是不怀疑你,过去我也在藏经中翻到过一卷书,书上画着古时地图,那时的河流走向与今日不同,许多地名也是不一样的。总而言之‘沧海桑田’这四个字我是相信的。”
阿箬身为奴婢,却是识字的。过去她曾与湛阳翁主一同读书,甚至比身为王孙的湛阳更为勤勉刻苦。
“……我记得书上写,现在那条蛟龙所居住的定飖湖从前就不是处湖泊,而是一片丘陵。叫‘殓玉冢’,又叫‘仙人墦’。近千年来地动几次,山石崩裂、土层下塌,这才有了今日的定飖湖。”
“这说法我也听见过。千年前湖中尚无妖孽为祸,现在这条蛟龙似乎是三四百年前才出现的……”
说到这里巫祝的眼神蓦然黯淡。
“走吧。”
阿箬抬头看着过分明媚的苍穹,缓缓拉下了轿辇的红纱帘。她们俩是凡人,送亲的队伍是凡人,樾姑城里的百姓也都是凡人,凡人没有能力战胜呼风唤雨的龙神,便只能垂认命——最多垂时姿态优雅些。